真正认识她,是因为她在课堂上的失声痛哭。
她和我不在一个班,但我常常能见到她,在公共课上,在黄昏或中午的校园里。她留着一头很随意的短发,漆黑的大眼睛里有着深不见底的悲哀。只要天气不冷,她总是穿着一条白棉布裙子,在校园里孤独地穿行。我很早就注意到她。她让我感到疼痛。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不过我想,她肯定同样知道我的存在。或来听周围人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很多人
都注意到她。
她是一个突兀而特殊的存在。
那天是星期六。
下午,我们上《戏剧美学》。--也可以在周一上。我讨厌这世界总是那么多人,选了周六。
很巧--也是惟一一次,我就坐在她旁边。
当那位在学校里挺有名的老师用高昂的语调讲起"悲剧的崇高美"时,我无望地转过头--我看到她的泪水从那两汪幽潭里凄清地落下,一颗一颗,缓缓地,孤独而绝望。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泪水滑落……听着耳边的声音,我知道她快要忍不住了,可是我也知道,我没有办法帮她--我知道她肯定经常那样……我能做的,只是递给她面巾纸,希望她能自控如常……
她终于没有忍住,趴在桌上失声痛哭……在那间睡意氤氲的教室里,那哭声石破天惊、凄绝惨烈。同学们惊了,抬起深埋的头齐刷刷看向这边,脸上满是疑惑与迷惘;老师也惊了,停下她激昂的讲课,满脸惊异,然后似乎是明白了,用温和关切的语气问是不是病了,得不到回答后,善解人意地让我送她去医院。我想我是感激地望了那位老师一眼,背起书包,扶她走出了教室。
当然,我们没有去医院。
走出教室,她擦干了眼泪,滟滟地笑着,接过书包,对我说:"没事的……"
我也笑了,说:"我知道。"我想我也是同样地笑了。
她说,我们早就认识了。
我说是的。
于是我们去了体育场。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体育场人很少,空旷而沉重,有一种奇特感人的苍凉。坐在足球场边高高的看台上,我们默然。
许久,她终于说话了,低缓艰难,不知在看着什么:"我讨厌语言,语言破坏了很多东西……很多时候,别人一说话,我就很难过,无以自制……我无法容忍那些话语,那声音,那语调……兴趣盎然,热情激烈地高谈阔论着灵魂与精神,痛苦与死亡,我无法理解……很多话是不能说的,很多东西是不能讨论的……那是在侮辱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会说话--我不介意是哑巴……我真希望人人都不要说话,那样多好……多好……"她的泪水再次寂寂然落下。
太阳落山了,满天霞光映得整个世界辉煌灿烂。那是幻境般的奇异与绚丽。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云彩与天空。我心里突然不再只是悲哀,还有了深深的感动与怜悯:"为什么不试着改变一些呢?--生命中还有多彩和快乐,你有权也应该拥有……"她的脸在辉煌里显得虚幻。
"我怕再也找不回自己了……就像唱合唱,唱了流行歌曲,就再也唱不了合唱。"满天霞光里,她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轻缓却震得我骨头铮铮作响,我心里那个理想世界摇摇欲坠……
我没有最终认同她,我不知道事实是不是那样。可是我懂她。她天性孤独,且固守着自己的孤独。她不愿逃避,她痛苦却沉迷。她的悲哀无边无际。
那以后,我成了她在这儿惟一的朋友。其实我不是很想和她做朋友。我不愿承受太多。可是她让我疼痛。我无法忽略。
很闲很闲的时候,我会陪她四处游荡。她喜欢在黑夜里穿行,喜欢无时无刻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四处游荡。
大街上乞丐很多,形形色色。她对哑巴乞丐情有独钟。我曾亲眼看着她把十块钱放进一个中年哑巴乞丐的破碗里。我惊奇地看她,她说:"因为没有语言,哑巴是善良而真诚的。他把美好给了我们,也给了自己。"我转头望去,那个哑巴的眼里,真有着极晶莹极美好的东西--她密度眼看见,可她知道。
我们很少交谈,遵循着她的法则。我对她其实了解很少,知道她离开--她不喜欢说话。我在她生活里的出现没能改变什么。她依旧寡言,好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她竟然不习惯说话。我总是担心她会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或者,突然消失,像从来就不存在。她看出我的的忧虑,又滟滟地笑了,说:"你放心……我会好好走过这四年的。"我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我不知道那是对我的感激,还是对她自己的悲哀。
大二那年元旦,我和她一起听了学校里举行的第一届新年音乐会。
那场音乐会当然不是很专业,但器乐齐全,内容丰富,选曲经典。那晚,她脸上满是光辉与激动。她急促地喘着气,她抓着我的手说,她要去学音乐。
我惊喜,我以为老天有眼。
我们商量好来年春天去学古筝。
我满心轻松与愉快,我以为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我相信以她的领悟力,她会奏出最美的音乐,唱出最动听的歌。
然而我错了,事情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发展。她没有能去学音乐,而且,更不幸的事发生了--除了她沉默,没有人不那么认为。
不知道是因为她极少说话而不习惯还是因为其他,她的普通话不大好,说话总是很艰难。对于她,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缺憾。我这么认为,我想她只是不习惯,她不久就会说得很好。她不是天生的。
可是我惊恐地发现,她不但没有更好,而且更糟。最后竟日益结巴……
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恐惧然而拒绝说话。
她终于不能说话--那天,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安静纯粹--她失去了听觉。我早就知道,从第一眼看到她那笑容时就知道……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毫无结果,一切正常,找不出原因。
一个月后,她无丝毫好转。
她只能离开。
她的父母来到学校。我看到她父母苍老无助的脸老泪纵横--他们无法理解,他们以为他们一生不幸……
我去送了他们。我没有能对她的父母说出安慰的话。我的泪水不断涌出。虽然我知道这样她或许会平静,从而快乐。
如果学了音乐,她会很好的。我耿耿于怀。
上火车时,她突然又对我滟滟地笑了。她给了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篇文章:《我的天空》。
我终于明白了,她原来一直努力在用自己的方式唱自己承认的歌……
是呵,我懂了,可我无法接受……
我是从车站走回来的。
旋风和景色/但什么也没能使你明白/最后那些东西/是眼泪还是快乐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关于她的事。我其实并不了解她什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曾经存在。
我只知道,她孤独悲哀,讨厌说话,只记得她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些极少的话,她说语言破坏了很多东西;她说她一听别人说话就难过……她固执地认为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有些东西是不能拿来讨论的……
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那个傍晚,那奇特感人的苍凉,那奇异绚丽的天空,那个奇特的悲哀女孩……(文/若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