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我的、以及天下所有伟大的母亲
作者:王冠雄
坐在今早的深圳巴士上,泪水突如其来,汹涌而不可阻挡。
公司早上是8:30 上班,坐113 路公交车走到白石洲时照例塞车,正当我胡乱
翻着报纸,心烦意燥等着快点通过的时候,车厢里司机一直开着的广播突然传来
了张强那首熟悉而撕心裂肺的歌声:
“妈妈,我想对你说
话到嘴边又咽下⋯
妈妈,我想对你笑
眼里却点点泪花⋯
哦,妈妈
烛光里的妈妈⋯⋯”
突然间,眼泪无法抑制地流淌,如此痛快而汹涌。在手里报纸的掩护下,在
全车几十人目光的注视下,一个身高一米八的三十岁男人肩头颤动着掩面而泣。
[“妈来了,到我娃家里来了!”]
昨晚,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想寄封信给我。实际上,她和父亲刚从深圳回
到内地家里。
去年我刚结婚并在深圳买了房,母亲就一直念叨着说要来住一阵儿,说“要
亲眼看看我娃在深圳脚跟儿有没有站稳,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工作顺利不
顺利,小俩口日子好不好”。因为我小时候家贫人多,她在生产队拼命劳动挣工分,
落下了病根;我和哥哥双双读大学时负担也很重,父亲终日奔波,年近60 现在仍
在私人企业工作。两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之路途遥远,一贯节俭到近乎吝啬的
父母又舍不得坐飞机,迟迟未能成行。借着姐姐和姐夫来广州考察服装市场的机
会,我们终于以“人多、机票便宜”的借口先斩后奏地将机票硬塞到她手里,送
她和父亲一起来深圳。
冬天的深圳还是比较冷的,站在寒风中的罗湖火车站出站口等着接父母,我
的心理突然有点虚幻的感觉:以往只在西安温馨家里背景中出现的父母就要到深
圳了,来他们最喜爱的小儿子的家里了。到站了,我看到熟悉而慈爱的父母了!
他们按北方习惯穿的很厚实,甚至有些笨拙,拖着我每次回家时故意丢下给他们
的时髦箱包,看起来有点不协调。父亲捂着耳朵打手机,母亲在四周热切地张望,
寻找着他们日夜思念的我熟悉的面孔。我高高举起手里响着的手机,出乎自己意
外的大声喊着:妈、爸!
父母看到我,开心地笑了,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展开了。我一把夺过他们手上
的所有行李,身为教师、平素举止端庄的妈妈一下子抱住我:“枫(我的小名),
妈来了,到我娃屋里(陕西话“家”的意思,下同)来了!看你,穿得这么少,
把这件外套披上,在我火车上就准备好了!”我强忍着有点蠢蠢欲动的眼泪,顺从
地披上明显感觉热的厚外套,带父母一起坐上了去我家的出租车,尽管从车站到
位于市民中心附近的我家有只需两块五一个人的直达车215 路大巴,但今晚,我
想让父母尽量舒适些。
[“妈,你的鞋又穿错了!”]
然而,性格急躁、不孝的我却让父母在深圳的日子过的不那么舒适,至少我
现在一直这样深深自责自己。
第二天下午,为迎接随后到的姐姐姐夫,我特意买了点东西回家,到家时突
然发现新装的门铃损坏了,因为我家门铃是直接暴露在外面的那种,不知是被收
废品的还是淘气的小孩弄坏了。暴怒的我一冲进家门便问父母有没发现,他们说
一直在客厅看电视没听见,我便埋怨:“两个大人在家里,门铃被人弄坏了都不知
道!咋搞的嘛!”说完还不解气,抄起电话大骂物业处和保安队,母亲刚说了句:
“出门在外,脾气不要那么冲。”,我顺嘴就说:“像你们一样一辈子谨小慎微就
好?!” 父母看着正在气头的我,嗫嗫嚅嚅了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
听见门响,他们下楼了,我想是不是我的话让他们有点伤心,下楼到小区花园里
去走走散心了。
一个多钟头后,他们回来了,拿着满手的菜肉。母亲喜孜孜地说:“你楼下有
个大超市,方便得很,我买了很多菜,晚上叫你爸好好做几个菜。我还给你买了
碟子跟碗,微波炉也可以用呢。”我说:“你也不和我说一声,我有购物积分卡呢,
买东西可以积分。你把这张银行卡拿着,里面有几百块钱,你们下去买菜不要用
自己的钱,直接刷这个就可以,密码是你的生日。再说碗碟家里有很多,浪费了。”
母亲后悔地说:“晚上做菜多用的也多,我看你刚脾气那么大,没敢问。”我把菜
往冰箱里放的时候,听见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小声跟父亲嘀咕:“深圳东西就是
贵,贵得人都买不下去。哎,你说这娃性子从小就不好,现在这么大的人咋还是
这样子,叫我们操心到几时。”那一刻,我深深懊悔:你就不能在父母面前收敛克
制一些,即使你不情愿!但接下来的几周,我并没能完全克制自己。
我喜爱清洁,爱人甚至说我“有洁癖”,家里客厅是白色大理石,房间里铺了
木地板,连洗手间、厨房和书房都有专用的鞋子。在北方生活了几十年的父母显
然很不习惯,经常穿错鞋子,开始我还耐心地提醒,到了后来就有点烦了。性格
温良贤淑的爱人私下里提醒过我好几次:“你别老说嘛,这样搞的爸妈好像在亲戚
家一样,不自在,脏了我们打扫嘛!”可我有时眼神里还是忍不住留露出些许责怪
之意,机灵的姐夫好几次善意地半开玩笑:“妈,你的鞋又穿错了!”。每次想到这
里,我简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记大耳光!
[“妈跟你爸知道你们现在艰难”]
在那几周,我和爱人很幸运地能略尽儿女的孝心,带父母上莲花山、下大梅
沙海,逛遍深圳。每当在餐馆吃饭时,母亲总说:“外面吃的这么贵,咱忍一下回
去自己做着吃。”点菜时,又不断提醒我们点便宜的菜。而当看着腿脚已不那么灵
便的年老父母坐在以开得快、急停急转出名的深圳中巴上,表情不太舒服时,我
咬牙跟父亲说:“下次你和妈来深,儿子一定开车接你们!”母亲总是抢着说:“不
着急,我娃还争(“欠”的意思)人几十万要还呀!可怜的”。自从那天父亲问起,
我无意中告诉他们房贷年限和每月还款金额时,母亲就总是唠叨这句话,特别忧
心忡忡的样子,对此我老是取笑她。现在母亲回去后,我多么怀念被妈妈唠叨、
有人为你操心的日子。
住了一段时间后,姐姐姐夫想去海南旅游几天,我执意要他们带父母一起去,
让老人家也玩玩。因为刚买房装修完,工作也不太如意,手头非常紧张,老实说
这个钱应该是我掏的,但我实在很困难。父母把我叫到他们房间,一向沉默寡言
的典型中国式父亲的爸爸说:“娃,你妈跟爸知道你们现在难尝(“艰难”的意思),
我们不去了,实在要去的话叫你姐先把钱垫上”。我内疚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
来,难过地说:“儿不孝,儿子现在手头确实紧张。”母亲说:“旅游么是闲事情,
啥时都能去,要不你看下次咱再去成不成?”我含着泪说:“不成,这次一定要叫
你们去。”后来,在我和姐姐的一再鼓动下,他们终于一起去了海南,翻看着他们
开心的旅游照片和录像,我很欣慰,庆幸自己稍微尽了一点作儿子的责任。
从海南回来,我们又带父母去了桂林爱人家里,在阳朔过了2005 新年,又在
桂林好好玩了几天。劳碌了一辈子、难得安逸的父母显得非常高兴,甚至有点受
宠若惊的感觉。母亲那几天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这次耍了不少地方,对了(“够
了”之意),也就对了。”因为家里地方不够,我安排母亲他们住在宾馆,每次先
送他们回去后,我和爱人再回家里,往返奔波的日子如此充实而安心。
那天他们启程回西安时,父母又特地叫我到里间,母亲把钱塞到我袋里,说:
“这是这几天的住宿和旅游的钱,你跟小何(我爱人)现在难尝,妈跟你爸不能
花我娃的钱。”我坚决硬塞回去,说:“住宿是小何她姐夫托的朋友,不要钱。旅
游也都是寻人打的折,不要紧。这次儿子手紧叫你们没耍好,下次一定补上!”。
当送走父母一行后,我无意翻了翻母亲临别时塞在手里的塑料袋,除了一堆水果,
还有看得出是匆匆用纸巾包起来的一团东西,打开一看,静静地躺着父母硬要给
我的钱和那张让他们日常买菜用的银行卡,里面分文未动。那一刻,泪水又不争
气地在平时自诩要做一个“铁汉”的我眼中流了出来。
[“妈舍不得我娃啊!把自己照顾好”]
到了桂林火车站,我和爱人送父母上了卧铺车厢。母亲拉着我的手,千叮咛、
万嘱咐,一万个舍不得、不放心。
她说:“你性子从小就急,在外头可不敢老跟人这样,要是实在忍不住,就自
己到小区走一走,跑一跑,记得啊!”;
她又说:“小何是个好女娃,性格绵绵的,就合适你,你不要欺负人家,俩口
子说话也要注意。”
她还说:“不要舍不得吃啊,我见你挺舍得穿的,吃肉很少。半吃素?再吃素
也要吃肉啊!这次你比以前胖多了,妈心里头不知道多高兴!”
她总说:“小时候咱家贫,屋里可怜,没把你们带好。妈跟你爸一直很难过,
等你这几年有了小孩,妈啥也不做,专门帮你带小孩!”
⋯⋯
列车就要出发的汽笛响了,母亲狠狠抱了我一下,因为不停流泪,在冬天寒
冷的天气中鼻子红了、眼睛也有些肿。她抱住我在耳边小声哭泣:“妈舍不得我娃
啊!把自己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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