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动旋钮，显微镜下，它们逐渐清晰：有的乳白色光滑晶莹，有的玻璃般半透明，有的如黄色沙砾，而无论是螺旋状、锥状、麦穗状、多刺或无刺，它们的形状都几乎绝无重复，每一个都展示着几何的一种新可能。

　　这些带壳的、针尖大的小生物，学名有孔虫，本来生活在海洋最深处，随波逐流，无声无息，在无意间见证亿万年间的沧海桑田，并将之作为秘密收藏。直到某一天，它们和一捧海泥一起被挖掘，最终被送到一个简陋的研究室的案头，在显微镜下现形。

　　郑守仪就是那操纵显微镜的人。她的大半生都在与有孔虫的无声对话中度过，直到2001年获得院士的荣衔。为解释她的工作的意义，有人写道：“不同的有孔虫对其所处海洋的深度、温度、盐度等反应灵敏，遗骸又能成为化石，因此它既是研究海洋生态学的良好材料，又是可以用来……认识古环境的优异指示生物。科学家之所以断定珠穆朗玛峰曾是一片汪洋，在那里发现了有孔虫化石即是证据之一。……科学家对它进行系统的研究，对于认识、开发海洋和勘探石油等沉积矿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而郑守仪本人的资料则是：1931年生，菲律宾归侨，“在进行有孔虫定量研究的基础上，全面系统地总结了中国海有孔虫区系、生态特征和多项有孔虫参数的分布规律，为海洋生态学、生物地层学和油气勘探等领域的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资料。”她共发表了约300万字的学术论文和专著，亲自绘制了8000余幅有孔虫形态图，详尽描述记载了中国海现代有孔虫1500余种，约占世界已知现生种类的1/4，其中包括1新科、1新亚科、24新属、290新种。尤其是她主持编写的《中国动物志·胶结有孔虫》，厚达千页，“研究范围之广、种类之多、生态资料之丰，在国际胶结有孔虫研究中亦属罕见。”

　　围绕着郑守仪，有两个问题肯定被多次反复提出过：

　　为什么要研究有孔虫？———1956年，郑守仪放弃国立菲律宾大学的生物学硕士学位，独自回国，广州火车站站口的大幅宣传画曾让她心潮激荡：“把青春献给祖国”。她被分配到青岛海洋研究室(现中科院海洋研究所)，正值第一个科学发展规划中提出了现代有孔虫的研究任务，她便投身其中。

　　研究有孔虫有什么乐趣？--其实毫无乐趣，至少没有一般人所理解的那种乐趣。主要的研究方法包括：计数--一把海泥中可能有数百上千个有孔虫，用特制的计数格，一粒一粒地数出单位量的海泥中各种有孔虫的数量，登记造册，最后制成统计图表，郑守仪多年间积累了大量统计册，其中画满铅笔竖道，看上去几乎像小学生作业一般幼稚，而其总数则足以令人瞠目；磨制标本--用最细的毛笔尖蘸水挑出单个有孔虫，将之从两面磨穿，以观察其内部结构；蜡胶填充--将硬度适宜的蜡胶灌入有孔虫内部，然后去壳，以获得其立体形态；绘图：使用铅笔或炭粉描绘有孔虫的外形和各种剖面形状。考虑到所有这些工作的对象体积都绝不超过一毫米，而且都只能采用手工，它们无疑应当属于最折磨人的机械劳动，是体力和精力的单调奉献。郑守仪自己也不否认，她说：“数一天下来都想呕吐啊。”

　　就是这样的研究，郑守仪做了40多年，而且除了为她担任助手的丈夫傅钊先，没有别的工作伙伴。再问一遍“有什么乐趣？”郑守仪忽然几乎是天真地笑了：“它们用它们的美报答了我呀。”

　　是的，美的回报，这是惟一可能的解释。郑守仪乐于让参观者观察她的研究对象，有孔虫的千姿百态，和它仅凭一个细胞便能捕食、消化、自卫、繁殖，都在告诉人们，大自然有无穷奇趣，并非人类的想象力和占有欲可及，我们的生命和智慧的源泉，值得敬畏。

　　在有孔虫面前，科学家郑守仪也几乎成了一个艺术家：她绘制的有孔虫形态图，几乎可以当作专业画家的素描欣赏，而她近年来尝试制作的石雕、石膏有孔虫模型，也真的得到了专业艺术家的肯定。在她的研究室里摆放着许多这样可以随手把玩的模型，它们代表了一位科学家让研究成果走向大众的善意尝试。

　　在暮年，皓首穷经的郑守仪得到了她应有的荣誉。国外同行通过用“郑氏”命名有孔虫新种类的方式向她致敬，而她的第二故乡青岛的市政府，一次为她一次拨款100万元，支持她的研究。对此，郑守仪非常“领情”，她到青岛海洋节上去“站摊”，向旅游者们介绍“好看的有孔虫”，她准备把100万元中的至少一部分用来制作街头有孔虫雕塑，她说：“国外有地质公园，还没有原生动物园，我们能不能搞一个？”

　　郑守仪曾在一次国际会议上发言说：“我一定要做完我的研究，不做完我死不瞑目！”现在，这个心愿基本已了，她今后的科研任务就是整理和总结毕生成果，现在，她又说：“我看到了无穷美丽的事物，不要只是我一个人享受，要让大家看到大自然赋予我所研究的‘小虫’的美！”

　　还有一件她多年来一直坚持做的事情，给她带来的虽不是荣誉，却是也许更可宝贵的市民的爱戴，那就是给领导们写信，为了各种她认为应当注意和改进的事情：某个案件判决不当或执行不力，某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某条街道脏乱，等等。接待来访、处理群众来信和反映情况占据了她许多时间，对此，她说：“我花一天、几天的时间，可能解决人家一辈子的问题，值得。”

　　郑守仪先后于1980年、1983年当选青岛市副市长和青岛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最后坚决请辞了，她说：“我实在放不下我的专业。”但是她对国事民意的关切从未消退，作为全国政协常委，她在两会上的提案也多次引起舆论瞩目。这种关切与她对科研的热忱都归于一点，已经写在她终老于菲律宾的父亲的遗嘱中：“守仪能为祖国效力，殊堪嘉慰。”

　　文/吕频

　　附记：欧莱雅中国公司向她捐赠人民币1万元用于科研。郑守仪表示，她愿意参加欧莱雅公司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举办的“为献身于科学的女性”计划中的“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的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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