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我问阿艳。我的眼前,瞬间出现了我家厨房窗户上那两串粉红色的风铃,一地又长又多的落发。
“我和阿月是好朋友,也许过几天,你就会见到她啦!”阿艳的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响了。阿艳看了看电话号码说:“不好意思,我们改天再聊吧!”
(二)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正是1月20日,再过3天就是春节了。我在房内整理采访手记,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吵架声。我侧耳细听,竟然是阿艳在和一个操河南口音的男人吵架。
“你有没有搞错啊?自己老婆跑了,到我这儿来发什么威呀?”阿艳的声调很高,听得出她很气愤。
“我就不相信你不知道那死人的电话,她都说和你是好朋友,她搬了家会不告诉你?”
“有种的自己找去!不要在这里装什么疯……”
“你说不说?你再不说那死人的电话,我就将小华丢在你家门口。反正,我也养不活她,叫她妈妈养……她妈有钱。”就在推推搡搡中,一阵女孩子的哭声划破夜色,让人心悸。
我明白了,一定是阿月的丈夫找不到老婆反过来找阿艳的麻烦。我打开门,将孩子牵过来,用纸巾帮她擦干眼泪。这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子,眉眼很清秀。
阿月丈夫突然转过身来,厉声问我:“喂,你知不知道那个死人在哪里?我要问她要钱,我要回家过年啦!”
“我怎么知道?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我说的是实话。他那凶巴巴的样子,让我害怕。
他一把夺过孩子,往阿艳的怀中塞去:“你告诉那个不要脸的,小华是她的女儿,她应该养。我要走了。”说完,朝楼下走去。
“哎呀,这怎么办吗?阿月怎么会嫁这么一个死鬼?”阿艳看着在一旁哇哇大哭的小华,束手无策。
我来不及多想,对着楼梯口就吼起来:“喂……你等等,我有话……讲。”
男人在楼梯口站住,一副流氓无赖的蛮横样子。
我掏出100块钱递给他:“孩子要吃饭,这钱你先拿着。不管阿月怎样不好,你毕竟是孩子的爸爸。这样吧,你将孩子先带回家,假如阿艳过来玩,我就一定告诉她。”男人听我说完,用眼光瞟了瞟我手中的钱,想了一想,接过钱,无可奈何地带着一直哭泣的女儿走了。
(三)
我重新回到房中整理笔记,直到7时30分左右,才去西餐厅吃饭,恰巧碰上那个河南男人领着女儿也在吃饭。令我惊讶的是,小华的面前只有一碗面,男人面前有一盘白切鸡、一盘炒菜和一壶酒。男人手中抓着一只肥肥的鸡腿,喝得有点程度了,满脸泛着红光。
用我的钱来买酒喝,我想上前问一声为什么,但男人旁若无人,自顾喝酒。我气愤得饭也不想吃了,回到住处将情况告诉阿艳。阿艳叹口气说:“你凭什么给他100元?他是最能纠缠的人。你等着吧,你脱不了干系的,他还会回来找你的。”
我也急了:“那怎么办?”
“走!”阿艳说,“一同去找阿月去,要不然,将来就惨了!”
阿艳领着我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到了邻村的一幢六层楼的底层,按了按一楼的对讲机,将阿月喊了出来。
阿月穿着一件高套头毛衣,长发一直拖到身后。她长得很古典,就像是从一本古籍书中走出来的宫女。听说男人在原来住的地方纠缠,她就急得哭起来。
“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阿艳拉住阿月说,“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我有什么办法?”阿月边哭边说,“我没有办法啊!我不能破坏现在的生活呀!香港佬每个月给我4000元,我要租房子花1000元,剩下3000元要寄给我母亲1000元,寄给他1000元,每个月只剩1000元,我还要花销的啊!我给他搜刮了几次,基本上已经刮空了。现在,这里还有500元,你们帮我拿着。他再来,就每次给他100元,千万不能多给,好不好?”
“哎哟,我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万一给完了,他又纠缠我们怎么办?”阿艳有些不高兴,脸就拉了下来。
“算啦!”我将阿月的钱拿过来,交给阿艳说,“都是好朋友,有难大家帮嘛,这钱你先拿着。”
第二天上午,9点钟还不到,阿艳家响起急促而令人生厌的敲门声。
“敲什么敲?敲你个头,别人还睡不睡了!”阿艳每晚都睡得晚,一般中午12时才起床。谁早上叫醒她,她都会跟人发脾气。她打开门,一看是阿月丈夫,转身又“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咚,咚,咚……”这回,他干脆来敲我的门,我只好将门打开。可能是听见我开了门吧,那边阿艳也将门打开来看看动静。
“你们去告诉那个死人,小华得了盲肠炎,正在皇岗
医院住院,昨晚她折腾了一个晚上,医生说是急性盲肠炎……”河南男人真的有些急了,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我看着阿艳,阿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信呢,你就会来这一套,谁知道孩子的病是不是真的,还是你想再骗钱去赌?”
“这回,这回是真的……”男人拿出一个医院的急诊本,让我看了一看。他女儿的确是昨夜凌晨入的医院,上面还有一大堆药品的名称。“小华昨晚在留观室待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睡了。我叫一个老乡看住她,自己出来找那个死人。我孩子要是死了,我跟她没完。”
阿艳见我点点头,赶紧掏出昨晚阿月给的500元钱转给他:“这钱是阿月留下来的,只有这么多了,你不要再去找她,她也活得很艰难。”
“那我女儿怎么办?再说这500元,也不够住院哪!”阿艳想了想,回到房间拿出100元给男人:“你拿去赶紧救救孩子吧,你要少赌一点,孩子怎么也不会闹到这一步!”
我也从身上摸出200元,递给这个令人生厌的男人。男人马上哈腰点头,一溜烟小跑,即刻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阿艳也睡不成觉了,准备洗漱,叫我给阿月打电话,赶紧想对策。我用手机拨通了阿月的手机,阿月一听说女儿得了盲肠炎,就在电话那头哭起来。她说:“我根本不敢见他,怕他再把我的生活给毁了。假如被香港佬发现了,我怎么办?我妈住院还要钱哪!老罗要是不养我们,我全家都完了……现在女儿这个样子,你们两个能不能代我养一段时间……”
我捂住话筒,将阿月叫我们代养小华一事告诉阿艳,阿艳摇摇头说:“你告诉她,这不可能。阿月疯了,我怎么有时间帮她养女儿?”
我们拒绝了阿月。阿月想了想说:“女儿都病成这样了,我一定要到
医院去看看。”
“你不怕他看见你,再纠缠你吗?”
“那有什么办法啊!”阿月已经无路可走了。
关掉手机后,独自坐在灯光下,阿月婚姻契约中的法定丈夫河南男人,与包养她的“婚外婚”的港人老罗,还有阿月,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以及阿月身后的母亲及其女儿小华组成的社会、婚姻、家庭的网,牢牢地把我罩住,我竟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左右了。
夜读笔记
已婚的阿月让港人老罗包养经年,形成事实婚姻,已构成重婚罪。她丈夫知道这种情况后,不仅赞同,还按月收取一定的生活费用,这让人想起中国古代的典雇妻妾成风。
据中国古代家庭婚姻研究专家认为,典雇妻妾之风起于宋、元。典妻,是指将妻作为物权客体议价典给他人,典约期满,以价赎回。典妻之外还有雇妻,就是将妻出租,按期收取雇金(租金)。典妻、雇妻不同于卖妻的地方,是妻子暂时典押、租赁给别人,而不是永久地卖出去(参见史凤仪著《中国古代婚姻与家庭》,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在《大清律例便览·户婚》中对典妻的界说是:“典,到期赎回;雇,计日受财,到期听归。”
重读30年代“左联”作家柔石的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说这话的是沈家婆。她劝说“贫穷而凶狠”、烟酒赌齐全,得了黄疸病的皮贩“把妻子出典了”。他没有同妻子说一声,自作主张就把妻子当成一件东西典出去了。妻子被迫走了,留下刚满5周岁的小男孩春宝,典租到50岁的秀才家里去。皮贩拿到了100块钱,典契是3年,假如3年养不出儿子,是5年。在柔石的笔下,这个女人挂念旧家,挂念春宝。但“这个家庭,和他所典给她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的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甚至典期到了仍希望再续,或者作为正式的妾。
次年春天,春宝娘怀孕,秋后生下一个男孩,因她的提议叫秋宝。第三年,典约期满,她又忍着巨大的伤痛留下秋宝,回到曾经的家。这时候,8岁的春宝还和3年前那样矮小,家已经不像家了。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柔石的这个短篇并非凭空虚构,是有其现实蓝本的。此前,清政权也承认“今之贫民将妻女典雇于人服役者甚多”。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原已流行的典妻、租妾恶俗,因贫富差距加剧再次横行于浙东和江南一带。
阿月把自己包给港人老罗,拿了钱去给母亲治病、供丈夫赌博、抚养小华,应该看成是把自己典租于人的另一种形态。他的丈夫容忍妻子这样做,也是按照一种无形的契约关系把妻子典押给他人。只不过不仅仅是因为穷困,更多的是他本人好逸恶劳、赌博成性,雇主也不是地主,而是稍有余财的人,目的不是生男孩,而是性。
阿月,你也是“为奴隶的母亲”吗?你又在为谁当“奴隶”?
另,王文濡《笔记小说大观》有一则故事说:苏五奴的妻子能歌善舞,也很有姿色。凡有人邀请他妻子狎玩,他就跟着去。有人想灌醉苏五奴以便同他妻子亲热一番,多半会劝他喝酒。苏五奴说:“只要多给我钱,虽然是吃馒头,我也会醉的,不一定非要酒也。”
阿月丈夫与这个苏五奴在惟利是图、猥琐肮脏方面是不是有几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