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朱天文:现实就像美杜莎的头
每个创作者都像一个核子炉
南都周刊:平时的写作状态是怎么样的?
朱天文:早上八九点我就起来,冲了咖啡喂了猫,早早地到我的书桌前面。开始写长篇,每天只能写一点,最少500字吧,靠着每天垒一点的工夫推进。进入最好状态的时候,那真的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约会。如果不写作就会读比较难的书,读书引发你好多,一定要做笔记。从早上写到过午一两点,差不多今天的份做到了。整个下午可以看看杂书,到晚上看看电视节目、喂猫,都心平气和的。或者出去逛逛啊,一出去就觉得什么东西都容易进来。其实最大的回馈不在外面,就在每天这500字。
南都周刊:写不出的时候怎么办呢?
朱天文:写不出也坐在那里,一天里你觉得有那个状态的话,就OK,然后就可以心平气和去处理杂事。可是如果没有那个状态,会变得脾气非常暴躁。我朋友说,其实每个创作者都很像一个核子炉,辐射很强。作为一个创作者的家人其实很倒霉,你老被辐射给灼伤,脾气全部发在你的家人身上。那天即便没写东西,可是你在那个状态里头,就像打坐,仍然处在一个不断开发、摸索、发现的状态。记忆也是一种非常养人的东西,就像孟子养浩然之气一样,人也要靠好的东西生存。做一点好的事情,集得多了,气就足,就理直气壮。
南都周刊:王安忆说她每天坐在桌前挑选细节,舞鹤则读出你的“物的情迷”,其中有没有关联,你怎么挑选细节?
朱天文:对于细节,我不是挑选,而是发现,物的发现。比方说打扫屋子,有些人就擦一个桌子,但你都看到了,不能不去管它。每次家里最后的收拾,都是我,大概也就是图像式的观看,哪个东西在哪里,你把它放回去。这其实让你的生活变得举步维艰,万一做一个上班族,做一个正常人,我觉得我会很慢,会变得很失败。可是把这个变成写作的时候,细节都图像式地记住了,所以写东西无非是我看见,我记得,我写下。
有时,你会为了某种情境之下的一句话开始。你对某种图像的印象很深,它就会变成写作的酵母,以后由你自己去发酵成很大的一件东西。它可能是某个人,某个气味,某个天气的感觉,让你感觉好像十七岁时候的风和阳光,好飘渺,兜一个圈你也抓不住它。
快乐丸不合法,但我也有吃啊
南都周刊:在你的歧路花园里,是否存在一个中心,或一个原点?
朱天文:这个原点,我想就是对我们此时此刻生活、对当代的眷恋跟回望。我的作品看起来,大家觉得很疏离很冷,可是核心的部分,就是眷恋,对各种东西的眷恋,无以名之。对过往的记忆永远忘不了,人家都往前去的时候,这个记忆拖得你好重噢,步履蹒跚。我说活在当代,你出去走一走,哎呀,回来就觉得什么都看到,对这个什么都看到其实有一种喜悦跟眷恋。即便对堕落的、坏的事情,仿佛都保持着一个人类学家的好奇,暂且没有意见,暂且不给予批判。像人类学家记录他所看到的,即便是一个25人的小部落,在巴西亚马逊河已经要消失的一个小部落,这个人类学家从遥远的巴黎跑到那个地方,他也一定要记录他们。
我跟朱天心不一样,她要呐喊,就像鲁迅的铁屋。到底是要他们在沉睡中被烧死呢,还是你要扮演那个喊“失火了失火了”的角色?天心是热的。我好像都不是,只像一个人类学家,观察记录,眷恋着。
南都周刊: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记录眷恋之物的意识?
朱天文:是在1980年代末,看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他是一位法国人类学家,这本书是写他在巴西亚马逊河,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寻访,这些部落在他之前在他之后,大概都没有碰到过白人。斯特劳斯当下看到,就记录他们。
对于当代,其实很多年轻人我都不了解。他们跟我的距离之远,也许就像巴黎到亚马逊河的距离那么远。活在当代,我记录他们、写他们的时候的心态,仿佛也是这样子。
南都周刊:那你写年轻人的时候,拿什么群体来作参照?
朱天文:比如2000年时,我跟侯导和他的一群朋友一起去了戛纳,参加戛纳影展。沿途我就这样看他们,看在眼里都会有一种好奇。就像人类学家吧,心想:啊,原来他们是这样子的人种!都登记下来了。我真是不理解,不知道,就会保持这个好奇跟观察吧。即使跟他们交谈,好像也不大有共同话题,可是就是会有什么东西都要问一问。吃饭,睡觉,一天的行程,去哪里,看这个看那个,在这个层面上,就是水波上的纹纹。
南都周刊:会不会对他们的某些行为感到好奇?
朱天文:会啊,像千禧年那个电音舞曲,我也跟他们一起去听,吃快乐丸。快乐丸不合法,但我也有吃啊,在现场嘛,有人给你那就分着吃吧。我就很像一个人类学家,把自己的意见种种先留着吧。有这个机缘就去,遇上了也很好奇,没遇上也不会刻意,不是说写个舞女就要去过舞女的生活。但初步的还是因为他们到了你的眼前,成为一个小小的酵母存在那儿。此外电音这种音乐还是要吃了药听,不然觉得好吵噢。如果吃了快乐丸听,就觉得它一点都不吵了。
美杜莎情结
南都周刊:对堕落的、负面的东西,天心可以大声喊出来,去行动,但你怎么去平衡、排解?
朱天文:没有排解,排解不了,唯一的排解就是写出来吧。没得排解,它变成你一个独特的负荷。就是像我讲的美杜莎的故事,包括写《阅读,使我们轻盈》里头。再讲下去的话,比如说美杜莎的头。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美杜莎,就是现实的生活,现实生活总是使人老化,使人变石头。但你怎么去斩美杜莎的头呢,唯一能斩美杜莎头的是柏修斯,他是靠着有翅膀的凉鞋,靠着盾牌的折射,去把她斩杀了。
她的故事还有的,他斩她的时候,没有把头扔掉,令人石化的现实的沉重重量,他并不把它扔掉,他把它装到袋子里背着它,碰到其他怪物要杀但他杀不掉的时候,他就把美杜莎的头亮出来,他的敌人就会变石头,这变成他独特的一个致命武器。本来是使他致命的东西,可是他背在身上,变成了他独特的武器。
在神话故事里还有,杀了美杜莎以后,他到了河边,就把美杜莎的头放在河边,描写说他放得非常仔细。他找来一些水草,垫在底下,不要让头直接触摸到粗粝的石头。结果这些水草一触美杜莎的头,全部变珊瑚,各种颜色的水草变成各种颜色美丽的珊瑚,所以水里的仙子看到了,哇,就去采各种水草各种植物来放,放在这里头就变成各种珊瑚,她们就用这珊瑚来装饰自己。
作为一个作者,好比米兰·昆德拉吧,他流亡到法国,可是他终生跟祖国的对话一直在发生。他把他的文学,当成一个致命的武器,用这个武器来发声在呐喊,他武器的成分占非常的多;再说一个马尔克斯,他可能是一半一半,武器的成分一半吧,装饰成珊瑚的成分是一半;卡尔维诺的话,他就把现实变成一束一束的珊瑚留给世人去看。每个作家都是不同的。
南都周刊:那你呢?
朱天文:我比较像卡尔维诺,变成一束一束的珊瑚。可是在写《巫言》的时候,我就希望往右边去,让武器的成分多一些,像中间的马尔克斯,一半珊瑚一半武器。因为我想,每个生命是不同的,即便有重量跟轻盈,一定要有重量,重量就是你的现实。你的风筝飞得再遥远,还是要扎在地上的。那你作为一个巫,在左边,没有必要要出尘,跟鸟兽为伍,要隐居在山里,变成《红楼梦》里说的槛外人。她站在右边,所有的右边,跟所有主流要不断对话。那我觉得,对话的姿态吧,一定是要有重量,轻盈像珊瑚的部分,轻盈不能轻若羽毛,要轻若小鸟,有独特的负荷,是你的重量,背不动的东西。
南都周刊:你年轻时信仰基督,后来怎么对“菩萨低眉”的意象感兴趣?
朱天文:我们小时候受过洗,因为父母亲是基督徒。但我们成人之后就不再去教堂了,对这个基督教的信仰本身我们也不再信。我们试着对自然法则、天、宇宙有一种顺从,一种理解,跟它游戏,像庄子的“逍遥游”,每个人的姿态和方式不同,所以后来不信我也觉得是很自然的变化。
当你不再信基督教,我父母也真好,一点压迫都不给你。我们挑战基督教,就像英国作家格雷厄姆,他是天主教出身的,但他很多小说都是对天主教的辩证跟叛逆、反叛。我们比较接近这样。
那“菩萨低眉”用的还是那个“看”。年轻的时候很滥情,可是太多太多的事情你如果都管,你就变成始乱终弃,你也管不来。情感是有限的,那我就慎用情感。把你的情感集中,把爱集中到能做的事情上,这也是朱天心的名言。因为我父母亲是像太阳一样谁来都好客,谁来都接纳的,天心就说:你像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谁都一样的话,你对坏人是这样,那有一天好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你拿什么对待他?你一样用对待坏人的方式对待他吗,你不分辨吗?她这样子跟我爸讲,有些人没救了,你不要再让他来了,死缠烂打类的。好的人他是很自爱的,他不会死缠烂打在你旁边。天心就对父亲讲,其实这种细细分辨是作为小说家的(特质),小说家是写差异。人当然是共通,人性共通,这个是陈腔滥调了,小说家人的发现、物的发现跟那个不同,是写百样的。
南都周刊:像光谱一样?
朱天文:对,最细的,甚至暧昧不明的。人的发现、物的发现,要靠你的眼睛去看呐。天心跟我爸讲,你人都不分辨,好人坏人看得一码平的话,倒回头来影响你的内化程度,影响你小说的观察。她这样子挑战我父亲。
我不怕老,也不可能不写
南都周刊:去年你在大江健三郎面前立下了“小说的誓言”,要像他一样一直写到老,再写个20年。
朱天文:未来我还能写20年,到70岁,写30年,到80岁。可是除此以外你也别想别的了,就是写这件事情,而且我后悔没再早个十年就做这件事。
如果说对小说的誓言的话,第一个我想是人的发现、物的发现者。你作为一个眼睛,这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负担。现实就像美杜莎的头,是你独特的负担,但你仍然要认识它,把它从日常状态里解放出来,重新看它,重新命名,让大家看见自己的视野受影响。
誓言第二条,我觉得就是作为一个收尸的人。时间如坦克车碾过去,那留下的是什么?我要去收的是失败的、受伤的、断手断脚的、落在那里一般人以为是垃圾不屑一看的,你去捡拾它。当一个时代过去的时候,你去收拾它,一个个捡回来,把它擦干净,把它组织好,这个就是一个小说家做的事情。所谓的收尸人,捡破烂的(本雅明的)、捡拾者,大概就是这样。失败的、边缘的、你总是看到碎片,你把它粘一粘、补一补、擦干净、除草,就是你的书写吧。起码未来20年,如果我有一个自我期许的话,应该就是做这件事。
南都周刊:你怕不怕老?
朱天文:怕也没办法。还好我有一个写作,每天阅读,也别想老不老的事情,做到你不能做为止。还一直在动脑筋啦,脑筋没有停止。包括阅读,很多人到某种阶段就不再阅读、不再想了。书写者作为一个边缘的位置,脑子其实不在一个舒服的状态,如果舒服你就会停下来了。这也不能说是年轻,只是保持着锐利吧。
南都周刊:如果有一天不写作,会做什么呢?
朱天文:不可能不写。我已经很后悔没有早个10年。要是早个10年,40岁吧,就能够有工作纪律就好了。以前很任性的,一下来“哗哗哗”写通宵,写整夜,一个星期“啪”地写完。不写就几年不写。有时就没日没夜地写,这种状态是太率性了,太业余了。50岁才开始作坊式写作,太迟啦,如果早一点进入专业写作,每天几个小时的时间,把它当成工作,固定到书桌前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