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女性（以下简称S）：现在你如何重新评价“时尚”？

徐巍（以下简称X）：其实我挺感激我入了时尚圈的。如果我不入时尚圈，我还是一个用标签来看待行业的人，我会给它扣上各种我想象的标签。但是接触了时尚这么多年，我自己最大的感触是：我们真的应该平视时尚——既不是仰视，也不是俯视，也不是在没有了解的时候用一种很负面的意识来看待。我觉得时尚你可以喜欢，可以追逐；你也可以说“ok，我了解了，（但）我不感兴趣”，我就是一个每天穿着棉麻布衣服也很开心的人。这都是ok的。时尚让我变成了一个臭美的人。20多岁的时候，只觉得精神追求应该是人生最大的追求。到今天我觉得：臭美，会美，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伟大的事业之一。

S：你把时尚也当作“新闻”来做。那这种新闻和TIME、三联生活周刊的新闻有何不同？

X：我觉得以三联为代表的严肃新闻周刊，更多地是让人们往外看，让人们认识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分析这个世界。（而）时尚这样的生活方式杂志，它是让你向内看，去了解你自己——什么是适合你的时装、什么是适合你的口红、什么是你想要的性、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自我的职业发展在哪里、快乐在哪里……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内在，往往更重要。因为所有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基于你对自己的了解，基于你的价值观。了解世界和了解自我，没什么高下之分。我不再觉得只有三联生活周刊才是真正的新闻。

S：20年之后，你依然对这个行业保有激情和热情吗？

X：对。因为我觉得时尚是很多人生活里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我们经济实力提高了，我们要求生活不仅仅是单调的、一种色彩的，我们需要有更精致的、更有品位的生活。所以未来时尚在中国的发展将是更加迅猛的。但这种迅猛不是炫耀，比如今天很多人把时尚等同于奢侈品，买奢侈品就等于炫富。这个跟中国的经济发展阶段是有关系的。一个社会的时尚的发展，会经历初始期、发展期、炫耀期、适应期，品质生活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种品质不一定是说你买全世界最知名的奢侈品，可能你买的就是一两千块钱、几百块钱（的东西），但是质量是非常好的，整个社会时尚工业的水准在提升，人们对生活的要求也在提升。所以今天人们要追求精神，但是要平视物质，欣赏物质之美，你跟物质的关系是自由的。

S：当下的中国，是备受全球时尚业重视的大市场。作为中国时尚媒体发展的经历者和见证者，你认为中国的时尚产业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X：只要经济发展不停滞，中国时尚奢侈产业的需求仍在增长。中国的消费者成熟的非常快。他们可能用20年走过了国外100年的路。以前中国的年轻女孩子特别愿意买一些大logo的产品，今天她们就会要一些别人不认识的、小众的品牌，一些潮牌。我们要给自己时间，未来的奢侈品一定是更加成熟的、更加个性化的更加丰富的市场。

S：你在COSMO开的“总编辑会客厅”是一个很特别的栏目，你邀请各个领域的嘉宾，谈各种似乎离“时尚”很远的话题。一直坚持它的动力是什么？

X：时尚杂志谈的是物质、消费，经过我14年的个人感悟，我觉得这个很好，它让我自己外表更加光鲜亮丽，让我更加知道自己美在哪里。但是我仍然觉得一个女人真正的美是内在的价值观。人的一生需要锦上添花的东西，就是外表的美；但是更需要雪中送炭的系统，这个系统是能让你面对任何挫折，还可以继续走下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

在这些采访中，我是一个提问者，我跟他们谈的不是他们的事业，比如说我跟冯唐谈的是爱情，跟六六谈的是女人的成长，和廖一梅谈的是“人”的力量……我带着我的疑问，带着很多女孩子在25岁到35岁成长期的内心交战：到底找有钱的男人还是爱你的男人？怎么找到人生的soulmate？……去问这些人，得到了非常有趣的答案。你会觉得“哇，他怎么会这么说呢？”然后再仔细想一想，很有道理。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很多事情需要自己去经历，去体悟。但是一本好书，一本杂志，包括我的客座总编辑，就像一个好的朋友，他的回答能给你人生一个新的视角。

S：这恰恰也是在全球60多个版本的COSMO中，中国版的特色所在？

X：我一直很骄傲的是：中国版的COSMO是真正本土创造的杂志。因为国外的COSMO是以“性感圣经”著称的，它所有探讨的东西基本都集中在两性关系。（而）中国版的COSMO我们把它定位在“女人的全方位成长圣经”，95%以上的内容全都是本土制作的，大量的文章是关于女人的自我成长。

S：你们坚持的这种风格，曾引起过争议或质疑吗？

X：有的。因为像美国版的COSMO他们不特别探讨价值观，他们会探讨很多技巧。比如获得幸福婚姻的7个秘诀、如何让男人欲罢不能……因为美国人觉得“价值观我们彼此是不一样的”。但在中国的杂志里面，我们探讨特别多价值观的问题。因为中国女孩子在20多岁的时候面临国门打开，那些从小被教育的体系面临着特别大的挑战，所以她们会非常迷失。比如我们做过“到底在宝马车里哭还是在自行车后座上笑”，做过“女人一生要经历多少男人才觉得值”，做过“女孩子要逃离母亲的庇护才能真正成长”……这些其实是在挑战很多传统的价值观，挑战很多在中国束缚女人成长的戒律。

当然，现在好多人会说90后、00后都已经成长起来了，她们都已经很powerful了，你们的杂志还在探讨这些女权的话题……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女孩子一直是一个不被看重的品牌。就像我这本书，很多人说你这本书叫像爱奢侈品一样爱自己，太贵了，你是鼓励女孩子多买奢侈品吗？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是通过对奢侈品的了解，觉得女人应该把自己的一生做成一个品牌，这个品牌是值得我们倾注一生去打造的。是独立的、能够不断升级自我的、让自己更有质感的。

S：你自己也认为中国版COSMO是一本女权杂志？

X：对。因为我觉得女权不是在于我们要“变得跟男人一样强悍”，有些事情女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样的。但我觉得女权最核心的是女人的独立——你一辈子首先是为自己而活，活出一个非常精彩的自我，然后才是妈妈的好女儿、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好妈妈。像法国女人，到她60岁时，哪怕就是喝一杯咖啡，也要穿得特别优雅、精致。她们对自我的意识是一辈子都在的。我觉得一个女人的魅力，应该是从18岁到80岁，一辈子贯穿的。

有一次我们全球的COSMO主编在一个游艇上开会，美国版的主编，70多岁的Halen Gurley Brown，在甲板上跟韩国版的艺术总监、一个帅哥大跳牛仔舞。当时我就觉得“哇！这老太太太酷了”。她很年轻的时候，写过《Sex and the Single Girl》（性与单身女郎），倡导女孩单身也可以有性，强调女人的性感魅力，在当时的美国是划时代的一本书。而在中国，40岁以上还有女人性感魅力的就很少了。我有个哥们曾经特残酷地说，“50以上，中国还有女人吗？”我在一个活动上见过莎朗?斯通，当时她50多岁了，那种气场！包括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的林青霞……希望中国像林青霞这样、像刘晓庆这样，永远让自己美丽的女人越来越多。这是我在中国做COSMO这么多年的一个梦想。

S：前段时间看到一篇关于林青霞的访谈，谈到“人到中年，也算是繁华尽处，见尽人生真相，这时，有的女人开始沉沦，有的女人开始回避”。林青霞也承认，自己是用写作完成了“自救”。你觉得，面对年龄和岁月带来的无力感和无奈感，女人该如何自救？

X：我不同意任何年龄的女人，有这种无力感、无奈感。我觉得你不想变成一个那样的人就永远不会。女人一生都不该觉得“40岁，完了！我的魅力往下掉了”。这股劲儿是（应该）永远在的。那年，爱马仕请来朱丽叶?比诺什，演了一个舞蹈《我之深处》。她当年已经得了好几座奥斯卡金像奖，但还是让自己去跳一个舞蹈。我们当时采访她，问她你怎么看待年龄带给女人的东西？她的回答到今天我都记得：我们很多时候看人的一生就像看一支蜡烛，永远看到的是蜡烛的身体——比例最美，样子最美。但是女人一生最该关注的是上面的火焰——无论下面烧成什么样子，火焰永远灿烂。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样子。可能是性感的老妖精，也可能是林青霞那样优雅的女人。只要你喜欢自己，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不要给自己设定“多少岁应该怎么样”……Why not？我为什么40岁不能穿牛仔裤？为什么50岁不能穿超短裙？只要我穿了好看。So what！女人一生要有这种“为什么不”的精神。很重要。

（徐巍与刘晓庆）

S：当下的媒体面对的是90后、00后，他们接收信息的方式、表达的方式，都跟60后、70后甚至80后有很大不同。如何自我更新与他们对话的能力？

X：我记得白岩松还是冯唐说过一句话：人性的进展是很缓慢的。比如今天25岁的女孩，跟20年前25岁的女孩，一定是有些不一样的，但也一定有些东西是非常相通的——不知道怎么美；想找一个好男人来给自己好生活又找不到；渴望了解性但又不能跟妈妈说……有些人性的东西是永恒的，20多岁女孩子面临的那些困惑，我不相信因为一个时代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觉得作为媒体人也应该非常开放的接受所有的。了解不同年代的人的语言，他们的方式，拥抱年轻人一切的东西。但一个好的媒体人不是去迎合，你说这样的价值观是好的，我就一味的please你。一本杂志永远是让人smart。

S：如果有一个女儿的话，你会把所有的这些都告诉她吗？

X：我家里有一个笔记本，我会把所有我读过的好书，甚至我们杂志采访的谁说的我觉得对我人生有启发的话，抄下来。这些东西，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会留给他。但是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copy我的想法。因为人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就是自己去探索自己的人生之路。

S：你的父母，曾经给你什么样的影响？

X：我觉得父母给我最大的礼物，就是他们让我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就像我当年毕业放弃了北京电视台去三联，待遇又少，名气也小。所有的父母都会说“一定要留在电视台”，我父母没有，说你考虑吧，自己喜欢哪儿就去哪儿。这个男人我跟他交往6年，但不想嫁给他，我妈喜欢就嫁，不喜欢就不嫁。我未来也会给我儿子这个礼物。我可以给你建议，但是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做自己的决定，为自己的决定买单。

许多年轻女孩经常来信说，我要不要听父母的话？我永远给她们的建议是：听父母的建议，做自己的选择，为自己的选择买单。比如20多岁时，很多女孩子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一个交往了六七年的男朋友，对你很好，但是你不是那么满意。这时所有的人都教育你要珍惜他啊，可能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了。但是我给的建议是问你自己：你是不是真的不满意现在嫁给他？你还希望人生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你就往前走一步。以前我们杂志做过一个选题叫“奋斗一辈子，爱N个好男人”。我说n可以等于0，可以等于1，可以等于10……好多人都说你们杂志好乱……但人要一直往前走，按照此时此地真实的想法往前走。如果这个男人不在了，但你一直保持独立、性感，一定还会遇到新的人。如果你听从了所有人的建议，但违背了自己的内心，可能到35岁会觉得：为什么当时没往前走一步？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出轨？（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没玩，结了婚再去补课。

S：我有点知道金韵蓉老师为什么叫你“时尚界的女愤青”了。

X：我觉得不应该叫愤青，是文青。我确实是有文艺青年情结。现在大家把文艺青年世俗化了，觉得文青就是喝着星巴克、捧着书装腔调的人。但我觉得真正的文艺青年是不满足于世俗生活的人。我记得以前跟宗萨仁波切聊天，我问他，你怎么看待名牌？他跟我说：Gucci的鞋子不错，但你的人生要高于这些。所谓的文艺青年是你既愿意买Gucci的鞋子，能欣赏一切物质的美，你也知道你的人生要有更多的追求，要有雪中送炭的系统，要有文化、艺术，有所有心灵的丰富。

（徐巍与叶锦添）

S：你的新书发布会，嘉宾是刘震云和冯唐。一位时尚女主编的嘉宾难道不更应该是明星和大品牌吗？这是你的文青情结在作祟？

X：也不是。冯唐书里面在写“淫荡精神”。他说淫荡精神是人自由精神很重要的体现。我觉得跟我一直倡导的女性性感有一脉相通的东西。请刘震云，是因为我跟他是挺好的朋友。他给人的感觉是一点都不奢侈品，甚至是反奢侈品，所以当时发布会我说你可以给我来砸个场子，可以讲讲你眼中奢侈品是什么样。关于刘震云还有个段子，我们第一次在饭局上遇到，他说着豫普方言“徐主编，您请喝酒”。我说刘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他下次还这样说。等到第三次，我实在忍不住，“您千万别这么叫，我承受不起”。他说我们都没有当真只有你当真了。他这句话给我启发特别大，真的。很多时候，你在局里面，特别当真，但其实人生需要很多游戏的心情：你以为在章子怡旁边就是章子怡了吗？你是谁？自己知道就好啊。

S：你管这本书叫“心灵硫酸”，是要泼出来摧毁点什么吗？

X：其实我是针对心灵鸡汤讲的。因为我的很多主张跟今天所谓主流的一些想法不一样。今天我觉得即使90年代了、00年代了，但好多年轻女孩子真正的梦想变了吗？比如我们嘲笑当年的女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今天我们只不过把“汉”变成了“高富帅”，把“穿衣吃饭”变成了“有车有房”。女人仍然活在非常自我的狭小的空间里面。“心灵硫酸”，针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希望女孩子不断破除白日梦，这个白日梦是你20多岁时觉得理所应当的一切——“我是女人，男人就应该给我好生活。”“我长得好漂亮，这个男人就应该对得起我。”……真正让自我去成长，你才可能收获很多东西。而不是永远在等，等男人给，等父母给，等儿子给。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实现呢？

S：这样的白日梦你曾做过吗？

X：当然。我在20多岁时认为一个男人跟我发生了性关系，他就应该对我负责任。“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就该给我好的生活”。后来一个哥们儿跟我说：那个男人没给你吗？现在你不觉得这种想法还是发生在女孩子中间吗？她会觉得“我给了你”，会把性当成一个礼物，把自己当成一个礼物。但COSMO会强调，性是女人自我的快感，你在享受性，有权利追求高潮，你不是因为跟他发生关系才嫁给他，而是你要跟他结婚，才要试试他行不行。

S：“你究竟为谁而活？该怎么活？”这是很多人读完你的这本书后的最大感受。你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说，怎样的生活才是忠于自己的，是值得的？

X：人首先就是为自己而活。让自己开心快乐，完成自己来这个世界上想做的事情。当你自己非常完满的时候，才可以有能量付出给别人。这不叫自私。如果人一辈子自己都没有飞翔过，怎么可能寄希望于你的孩子会有一双翅膀呢？我为什么要为了我儿子要去折断自己的翅膀？为什么要为了老公去折断自己的翅膀？《里约大冒险》里，当Rio真的飞向天空的时候，它才知道天空有多么辽阔，才知道飞上天空的感觉比当一个宠物开心太多了！你应该自己去飞。等你飞的时候，就会拥有抗风险的能力，才知道飞翔是多么快乐。

                                                 （采访、撰文：张玲玲    视频：杨丽莉、于川 、沈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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