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是

　　名字、男人、茶具、电脑、礼物究竟还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她实在想不明白，甚至自己的身体，不也曾经作为某种默契的工具，给了别人吗？

　　1，他和她的初次见面，当天晚上就去了一个安静之极的旅店。之所以说安静，是因为她总是疑神疑鬼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旅店有着厚重的地毯，把脚步完全吸纳进去，说不清是暧昧还是混沌，总之，这让她觉得不安全。

　　当他一个人出去见了客户并吃了午餐，她才懒洋洋地起身，外面有人敲门，问要不要打扫房间，她说不要。然后起身，赤裸着身子将床单和被单都整理好，铺平，然后洗澡，再一个人钻进去。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他包里的杂志，那是航空读物。

　　他走了以后的第三天，打过来一个电话，他已经不再使用见面之前天天使用的网络来和她联系了。"我是不是把你给我的礼物落在床上了？"她说"我整理过床铺，我把它从地上拾起来，放在桌子上了。"他说"该死，我没有看到。"她相信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2，礼物是一根小链子。一根轻薄的黑色线绳，穿着一个黑色柱状的陶瓷饰物，很细，正中的位置有一个类似竹节样子的凸起。陶瓷的颜色非常壮观，黑色的底子上，有红色和金色的描绘，给这个简陋的饰物带去一种并不怎么和谐的奢华意味。她买了两条，把自己的那条放在家里，戴上另外一条去见他，他在一个饭店门口等她。他们已经认识了半年多，在网上以及电话里。他们有一个难得的共同点，就是从来不认为彼此是网友，而是天经地义的亲密朋友。

　　现在，这条小链子在那个本来要进来打扫房间、并能看到她慵懒模样的清洁工手里，她将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十二岁的女儿。

　　它就是天生作为给陌生人的礼物的。这就是它的命运。

　　3，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仔细想来，竟然得出一个结论——以前一切的沟通居然只是为了一夜的默契。这种想法让她觉得浪费。不是浪费了情感，就是浪费了时间。可是她的那么多情感、那么多时间，不用来浪费，也实在想不出可以干什么。

　　4，她在出门之前，在电脑里玩儿"塔罗牌"。她由电脑给她选中了一张牌。圣杯7，渴望，关键词：渴求的，敏感性，命运，耽溺。三个人形美女在海里的礁石上，远处的女人黑发，弹着象征神的意味的金色竖琴，仰望着天空里作为神的使者的三只海鸥，飞翔，带出的白色云彩意味着"保护的屏障"。她看着前景里的红发女子，她和她有着同色的头发，她趴在礁石上，婀娜地用手指划着海水。这些女人，都是情人意念的化身。这张牌，预示着身体、思想和情感遭受强烈的渴求，并表现为性的魔力，这时候的求问者(也就是她本人)正幻想着寻找超凡脱俗的爱人，以遗忘千疮百孔的回忆。

　　她要去见第二个男人，他约了一个论坛的好几个人在他的家里聚会，她是一个配角。走之前，她故意穿得非常拖沓，将身体放置在一件宽大的衣裙里。

　　牌上说"由于渴望具有强烈的能量，你会发现自己因此处于种种极端的行为之中，以至于分散了力量。"她决心今天要以沉默和呆滞去见新的朋友、老的网友。其实她一直都是以此来掩饰过于强烈的敏感。

　　5，聚会就是看电影。主人购置了投影器械。他们在一起看一个最新的美国科幻片。她发现其他人似乎都非常随意，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躺倒在单人沙发里，头枕着一个扶手，并将两条裸露的腿荡在另一个扶手外面。于是她也象征性的随意一点，她用手撑着头，靠在三人沙发的扶手上。她的腰软塌塌地垂着，形成一个自然的曲线，像一个山谷。

　　主人在网上是一个浪漫的形象，总是说着甜腻的话，他喜欢童话，喜欢神话，喜欢科幻。

　　可是这个时候，因为坐在地上的人突然不小心踢到了茶几的腿，他紧张地起身，跑到茶几前，检查新装修的房间那坚硬而光滑的地板，他说：“不要推桌子的脚，会在地板上留下划痕的！”他的脸和身子因为站在投影的方向里，因而冷色调的光线像一张奇异的面具恍惚地笼罩在他紧张的脸面上。她觉得即使他后来走开了，回到座位上，那面具还是没有被卸掉。这个因为妻子外出而小心翼翼招待朋友的小男人。

　　小男人后来还做了一些让她觉得无趣的事情，有些人要抽烟，可是他让他们到阳台上去抽，因为房间里开了空调，空气会不好。

　　有一个女孩子要他给她看手相，他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他在勉强的灯光下将眼睛凑近那双22岁的手，他开玩笑地说：“这么光滑的手，现在可以趁机摸两把啦。”用玩笑来说心里话，在他身上不失为一种恶心而粗俗的幽默。

　　她没有提前离去，而是无聊地等着有人说一起回家。

　　6，在那个安静的旅店里，他在被单下面抚摸着她的侧面，她背对着他，以便让彼此都很轻松。她喜欢他主动地从背后拥抱过来，并用手指沿着她侧面的起伏轻轻地抚摸。他说，这里的线条很舒服，山坡，还有山谷。她睁开眼睛，看到桌子上的黑线绳链子，她不知道怎么了，想到了塌方这样的字眼，可是没有可能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着，塌方的腰，滑坡的身体，流逝的日子，以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是安静的，在他和她共处的夜里，她自己，就像所在的旅店一样——房间套着房间，礼物送着礼物，安静裹着安静。

　　7，这天，她回到家，面对电脑终于产生了厌倦。极度的厌倦，就像妊娠前的恶心。她知道他离开那个旅店之后，丢失了链子，并且人也逐渐消失了。她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保持那个默契：两个孤独的人。

　　她从未想过，可能孤独的人只是她自己。

　　这天，从童话小男人那里回来，她连一点烟味都没有带回来，只是一直坐在沙发里，腰有点酸，这成为唯一的结果，和一群本来以为投合的朋友的交往的结局。她回想着浪漫和世俗之间的差别，恐怕就是彼此相隔的那道屏幕吧。

　　网上自杀，就是让原来的ID彻底沉默。这天晚上她因为不上网而无所事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下决心、订计划。她看到自己的心里有一方闪烁的屏幕，上面不断地跳出同样的一句话，"改变生活，先戒网。"刷屏，整屏的一句话，在头脑里显示着。

　　她还给自己订了计划，要弥补因为没有网络而多余出的时间。她把要看的书、要打电话联系的朋友的名片、要看的日剧都摆在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上。今天晚了，明天开始执行。

　　8，那些等待对方上线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吗？

　　9，解脱无所事事和情感渴求的唯一办法是让生活变得精细起来，无目的的精细。

　　她去买了一些茶具、花茶、牛奶和蜂蜜。自斟自饮了几日，她觉得表面是安宁了。然而，小小的满足感就像泡过头的茶，淡而无味起来。或者说，几天之后，这就可以变成习惯，边喝茶，也能够边上网的。她开始期待书籍和VCD的功效。然而它们，总是诉说一些故事，激荡她的情绪，甚至会撩人的制造浪漫场景，这会轻而易举地让她想到他，想到那张"渴望"的塔罗牌。这时，她才明白，她苦闷的根源，其实并非在于网络。

　　10，网络自杀变成了几天的戒网，短暂的告别，引来一些人的询问，以及另一些人的漠然。她看到他的头像始终都是暗的。

　　她开始希望他已经死了。于是她朝着这个方向去想，发现还是有点意思的。一个男人在和她见面之后，产生感情，但是突发事故而亡，多少也算一段悲情故事。只是她得找到什么"证据"。通常，我们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存在，而没法证实他的不存在。

　　她在一个冷清的夜里，看到Q上的人们一个一个下线，故意去寻找他的名字，结果，一个中国之内，有这个名字的男人居然有几十个。她一个一个地检查，想在蛛丝马迹里看到他的"存在"。他应该还有别的名字，只是她根本没办法知道。无望的等待之后，是无望的寻找。一个夜晚都用来对付"不存在"的他。

　　第二天晚上，她申请了一个新的号码，从此，她开始使用另一个名字、另一种形象，就像换一件衣服一样简单。名字、男人、茶具、电脑、礼物究竟还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她实在想不明白，甚至自己的身体，不也曾经作为某种默契的工具，给了别人吗？

　　11，另一个城市。他的房间，他的床，床上放着几本书。他看着杂志封底广告上的一张照片，觉得她的眼睛和那个女明星的眼睛有点相似。在女明星鼻子的位置放着他的闹钟，他觉得如果女明星恰好在闹钟的位置长了一张小嘴，那么她会是非常甜美的女人；他把闹钟平行地慢慢移动向下，结果却看到女明星颧骨长高了，鼻子长长了，嘴巴又薄又大，整个下半张脸迅速将"甜美"延伸为"沧桑"。当他意识到他在看到一双具有甜美本质的眼睛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她。他得感谢她并不沧桑。

　　他们拥有一种天生的默契，他们从不在做爱的时候说话，他闭着眼睛，以为她也闭着眼睛，他完全相信那只是两个孤独而投合的人在一起的一个夜晚，和感情并无关系。可是她给了他一份礼物，从她的脖子上退下来，成为最后消除的一件身外之物。

　　初次见面后的两个月，他再次来到她的城市。他拨通她的号码，呼喊她曾经用过的名字。电话那头楞了许久许久。她明明是喜欢他的，可是这个时刻，她狠下心来说：“你打错电话了，没有这个人。”他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确定是她，柔软的吐字，可是这个时刻，他也只得狠下心来说：“对不起，再见。”

　　12，她让电脑选了一张牌。牌是颠倒的"欺骗"。她沮丧地看着那张恐怖的画面，突然意识到，这是电脑的命运，可能并非她自己的。或者说，颠倒的牌，意味着失败，失败的欺骗。她一个人在电脑前面，开始想哭。究竟是谁制造了这种无奈，现在连神秘的塔罗牌都不能指引她了。

责任编辑：水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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