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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原创:一寸相思一寸灰(上)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8月27日12:14 新浪伊人风采

  文/夜静春山空(新浪网友) 图/独奏 欢迎网友投稿 

  “你的命是我的。”

  这是徐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学四年级,这个连留了两级的大个子男生,桀骜的浓眉扬起,黝黑的脸上挂着蛮横的笑容,盯着我,清清楚楚地,霸道地说:你的命是我的。

  临桌一片哗然。他急了,问我:柯红豆,你告诉他们,我是不是救过你,是不是?

  我笑,声音细如蚊呐:是啊,要不是你,我就淹死了。

  ——似乎又看见香溪的水,澄明如九月天空,碧绿如翡翠,媚惑如美女眼波,两年前的酷热夏日,你架不住伙伴力邀,一步一步走进了清凉的水里,像走进一个悠长甜蜜的梦。而陡然间,有缕长长水草缠住了你的赤脚,一下没挣开,跌倒,猛灌了几口水,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要死了,妈妈怎么办……醒来,母亲在床边温柔地凝视你,美丽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天晚上,你跟着母亲到徐铁家里去道谢,他却躲在屋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可是,母亲和他当村长的爸爸谈话的时候,你注意到房门开了一条缝,门缝后面是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睛……

  是啊,就是他。

  后来他说起那次,挠挠又短又硬的头发,咧着嘴笑了:幸好我调皮捣蛋!幸好香溪边是一片苹果园!幸好我偷苹果的时候被人捉住,一直追到河边去!幸好我的水性还不错!

  再后来,徐铁还说起那晚我和母亲走后,他父母之间的谈话。他妈妈说:那就是柯老师的女儿呀,小姑娘真秀气,真好看!他爸爸说,还聪明呢,都说会背几百首诗了,还会画国画。妈妈把他揽到身边,半是玩笑半当真地说:铁儿,要娶媳妇儿就找红豆这样的,知道不知道?爸爸斜了他一眼:就咱铁儿也配?牵马提蹬还差不离!

  徐铁呵呵地笑起来:红豆,你的命可是我的,怎么不配?

  再再后来,他问我;红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连上三年四年级?

  我刮着鼻梁羞他:你笨呗,考试老不及格!

  他认真地说:那是我故意的。我在等你。

  母亲喜欢徐铁,虽然他作业本上老有错别字,三天也背不会一篇课文。母亲是香溪村小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便是平时,她的声音也完全有别于周围生硬浓重的苏北方言,婉转轻柔,向上扬起,连同她的人,都是浆洗的硬生生的一堆家常纺布中的一匹素色丝缎。

  我没有父亲。母女二人住在香溪村小一间废置的教室里,贫苦的生活却是一盏清茶,细细地品,淡淡苦涩里回旋着丝丝的甘甜,也弥漫着缕缕清芬。墙壁上的零落班驳在我眼中是马车,是松鼠,是强盗和王子的大战;母亲的旧衣在缝纫机上滑过,就被魔术师的手指变做了我泡泡袖的衬衣,蕾丝花边的公主裙,磨破的膝上也立刻盛开芬芳的玫瑰;没钱买菜,一天三顿都吃胡萝卜的时候,母亲会做成胡萝卜饼,胡萝卜羹,凉拌胡萝卜丝,还会筷子敲着碗沿淘气地唱:今天胡萝卜,明天胡萝卜,天天胡萝卜,顿顿胡萝卜!胡萝卜香,胡萝卜甜,柯红豆爱吃胡萝卜,柯长亭爱吃胡萝卜!

  我们就都笑起来,母亲更是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柯长亭是我母亲的名字。不是哪个母亲都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编进儿歌唱给孩子吧。

  母亲教我背诗。画画。从四岁,我就开始临《芥子园画谱》。山石渐渐峥嵘在回收的试卷上,梅兰渐渐馨香在废旧的报纸上,我写完的作业本上也压了一层墨——我们没有钱买宣纸。直到我上了初中,在大大小小的美术比赛中获奖,赢回一大抱一大抱的熟宣和精良的白云,守财奴见了金山般的狂喜,竟不敢碰触,怕转瞬就消失如蔷薇泡沫。

  母亲应该也是爱画的,亦有硬实的国画底子,指导我用笔的轻重顿挫,墨的干湿枯润,细节处反反复复示范给我看,却从未见她画过一幅完整的画。

  亦从不提及我的父亲。我应该是曾经向母亲追问过他的事情吧,在别的孩子甜甜蜜蜜地叫着爸爸的时候,而母亲永远用一句话打发我:等你长大。红豆,等你长大,你会见到他。微笑着,可是眼中隐有泪光晶莹。渐渐便明了,那是母亲最隐秘的疼痛,遮了明亮日光的一朵阴霾,我也就聪明地不再问起。知道他的事情又能怎样?我的世界里有母亲和徐铁,已经很快乐。

  每天下午放学后母亲总会留徐铁在我家里补课。我俯在画案上冲他使眼色,他还是把“朝辞白帝”解释成李白离开了穿白衣服的皇帝,气得我真想用画笔戳他一脸墨汁——真是个其笨无比的家伙。但课本之外他多可爱呀,捉梧桐花里的蜜蜂给我,带我到香溪去钓鱼,用木头给我削小飞机,教我糊风筝,奔跑着,看它飞在野外呼啸的风里……

  一直在香溪村小里长大,生命里只有妈妈和国画。放学后、周末、假期,我的生活都是单色的,是清淡的水墨,而徐铁,教我认识朱红是太阳,藤黄是月亮,胭脂是快乐,普蓝是愿望,他用大号的白云,在我生命的宣纸上铺天盖地般刷满了浓墨重彩。

  小镇初中。我分在一班,徐铁在四班。

  他看了红纸黑字上我们的名字,脸就拉下来了。

  跑去找年级主任,回来向我炫耀,兴冲冲地: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什么也不为,反正我就要到一班去。嘿,成了。

  我抿着嘴笑,看他黎黑的充满了兴奋的脸,留了那两级,已经是十四岁的半截铁塔。不晓得年级主任是被他一脸的固执冥顽打动,还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父亲,刚刚升了镇长。

  我每次考试都排在年级第一位,所有人都知道柯红豆是最乖巧灵秀的女孩儿。美术课上,即使最枯燥的打线条涂明暗,我不动声色也足以让老师大吃一惊;其他同学背《敕勒歌》,我读到《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第一排的正中悄悄回眸,隔了整整一个教室,一眼仍能看见我那弄青梅的半截铁塔。脸蓦地发热,接下去念: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再也没有哪个老师像我母亲那样耐心细致地给他补课了,徐铁的成绩愈来愈糟,在学校里却比我还要出名。个子比谁都高,脸比谁都黑,性子比谁都倔。先是破了市少年长跑的记录,接着把班里一个经常找我说话的男生揍了一顿,然后身边哗地围了一群乱党乌朋。劣迹多了,班会校会老被点名,班主任从狠敲桌子到懒得管他:徐铁,那就是一块生铁,你怎么指望他炼成钢?

  而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我熟悉的徐铁。躲在屋子里,自门缝里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永远在下过晚自习送我回家。坐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有明月,那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星河,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更有滂沱的大雨里,他把车蹬得飞快,却猛地一倾,将他重重砸下。不等起身就叠声惶然地问:红豆,有没有摔疼你?

  不止一次地学给我,他的喽罗们总是问他:靠什么本事,赚得柯红豆做押寨夫人?

  那你怎么说?我挑着眉毛问他。

  他嘿嘿地笑了:怎么说?我说你是我妹妹。

  我是他妹妹。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向所有人宣称:你的命是我的?

  我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徐铁在普通高中只混了一年,满了十八岁,扔了书本就去当兵了。

  临行前到我家来告别,沉着踏实的国防绿,逼人的英气,狭窄阴暗的小屋里猛地窜出一棵葳蕤挺拔的白杨树。母亲理了理他的军帽,含笑说:军队是大熔炉,别怕吃苦啊铁儿!

  第一次发现徐铁其实是英俊的,第一次感觉我们长大了,看着旁边的母亲,灯光下眼角是细密的皱纹,也第一次发现,母亲不再年轻了。

  晚上我固执地要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如练的月华从花格窗棂里垂下来,感受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忽然想要流泪。风的手怎么拨弄的云呢?又是谁的手在冥冥中拨弄着命运?

  母亲问我:红豆,你是不是喜欢铁儿?

  喜欢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依赖他,习惯了他永远在我身边。我只知道,我无比怀念那些唱着胡萝卜歌的好日子,听他背诵《早发白帝城》的温柔时光。

  母亲说:红豆,铁儿很好。可是,你们不是同类。你是蝴蝶,铁儿是大树。

  蝴蝶能翻阅大树千柯万枝的心事吗?那是要交给飞鸟去点数的;大树能读懂蝴蝶奢华到极致的舞步吗?那是要交给花朵去喝彩的。

  母亲的眼里有那么多的忧愁和阴霾。

  二

  我每个星期都给徐铁写一封信。哥,我的头发长了;哥,我得奖学金了;哥,学业太忙,我住校了,我们宿舍的女生对我都不错……可是我绝口不提有那么多男孩子追我,因为那半截铁塔已经远在那个以精致风筝出名的北方城市,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守侯我了。跟他说了做什么?除了让他难过。

  而他很少给我写信,他说他的字难看,都是错别字;他说他提起笔就不知道要对我说什么。偶尔两句,简简单单。写的最多的就是叮嘱我多吃饭,他说我太瘦了。

  渐渐觉得母亲的话其实是对的,徐铁真的更像我的哥哥。

  因为住校,我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半天就要匆匆地赶回去。母亲一次比上次瘦,几乎是惊人的速度。我让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看是不是身体不好。她只是微笑:傻孩子,你不在家,我一个人老是吃不下饭罢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你!

  握着她枯皱的手,我忍不住心酸——母亲才不过四十岁呀!

  春节在家呆了三天,母亲的饭量更小了,年夜的饺子也不过勉强吃了半碗。而且咳嗽的特别厉害,我在睡梦里似乎都听得见她艰难的咳声。但是心情特别好,眼睛里都是笑,破天荒地,我磨墨的时候,母亲说:红豆,妈也画一幅画吧。

  质地良好的清水书画宣上,渐渐打出了一个淡淡的底子。

  那三天,母亲画出了《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那一幕。凭技法而论,母亲的手是疏了。可是,那“独把花锄偷洒泪”的女子,仿佛有着沉甸甸的灵魂,痴情是那么痴情,悲切是那么悲切,几乎带着一丝云霾,带着一片催人泪下的雨意。

  母亲题上了《葬花词》里的两句: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然后,自箱子最底,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我奇怪地看看她,笑:妈妈,原来你还藏着宝贝。

  母亲也笑:一枚图章罢了。

  是一枚玉石图章。只是,透明的青石上游移着缕缕红丝,如洁白肌肤上浮现的条条血痕,不似一般玉石的温润,倒有杜宇啼血般的凄艳清冷。母亲饱蘸了浓浓朱砂,纸上重重一按。

  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几乎倒抽了一口气。七个稳重圆熟的隶字,血滴滴地凝在林妹妹烟色的裙边,简直是一刀一刀地刻在了纸的肌肤上。

  我反复把玩,不忍释手:妈妈,谁刻的图章,这么精致?

  ——还有话外的意思:一枚简单的图章镌刻了怎样的情缘,让母亲这么多年都珍爱着?一寸相思一寸灰,很久就熟悉却从来都只觉得寻常的诗句,而现在来体会,简直凄美到了残忍,伤痛到了惊心动魄,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啊!

  母亲揉揉我的头发,爱怜地说:给你了好不好?一定要收好啊。这是妈妈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东西了。

  我笑,好啊妈妈,我一定。

  就是带着这枚玉石印章,我走进了江南一所普通美院的国画系。那所美院的名字是母亲填到我的高考志愿上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所有志愿。以我的成绩足以考上任一所著名美院,但是,我接受母亲的选择,心甘情愿。

  家庭成员一栏里,母亲姓名:柯长亭。

  父亲姓名:空白。

  就在高考志愿填报后不足半个月,我人生的履历里,母亲那栏也永远成了空白。母亲死了。死于肺癌。

  母亲没住一天医院。没有吃一粒治疗癌症的药。高考过后,她平静地告诉我真相,微笑着说:“红豆,别难过,也别觉得有愧。妈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走一步。”我不能不有愧。我做了什么?我只在病榻前陪了她半个月。我只给她递了一大把一大把的止疼片。只握着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看着她的灵魂一点点远离我,发疯地亲吻她渐渐冰凉的脸。

  ——请原谅我不能再点点滴滴地叙述母亲去世的前前后后,那对我太残酷,是美人鱼的行走,每一步回忆都是刀割火焚。村小的老师和临近的村民们帮忙处理了母亲的后事,校长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母亲这样坚忍的女人,疼的晕倒在讲台上,再也瞒不下了仍然要求上课——我女儿快要高考了,我不能让她分心。

  徐铁的母亲把我搂到怀里就哭了。后来,她让我到她家先住着。我不肯。躺在似乎还留有母亲气息的大床上,,望着班驳的天花板想母亲,想徐铁。从知道母亲的病情我就不再给他写信,他一直一直来信问我考的什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事……我都烧掉。痛苦是一个人的事情,再亲的人也无法帮你体会。可是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盖着被子我仍然觉得寒冷,那寒冷是侵入骨髓的,让我在每个夜里打着哆嗦入睡。可是不再流泪了,我终于知道人的眼睛原来容得下那么多咸涩的液体,也终于知道,也只能容得下这么多液体。

  可以静下心来咀嚼母亲临走时的话了。她的手指抚摸过我的眉毛,眼睛,嘴唇,梦呓般轻轻地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年轻时候的样子……他还记得吗……

  他是谁?是我的父亲吗?母亲为什么要我报考这所普通的高校?是因为可以遇见他吗?

  临行的前天晚上我收拾行装。换洗衣服,用惯了的画笔。母亲心爱的玉石图章。我们所有的照片。存折里有一万八千块钱,是母亲一生的积蓄。她不肯看病,只是为了用这笔钱供我读大学。这笔钱,比春日花冬日雪更纯净,是母亲沉甸甸的生命。

  最后,我取出母亲唯一画过的那张《葬花》,灯下展卷,看画中女子轻颦的眉蓄雨的眼,看母亲题上的“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心如刀绞。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又在后面补上了似乎不相干的两句:

  红豆本是相思子,

  一寸相思一寸灰!

  正怔忪间,门被急促敲响:红豆,红豆!

  我无比无比熟悉的声音啊!狂奔过去拉开了门闩,静静地,门外立着徐铁。凝视我,好久,一把把我搂到了怀里。钢铁一样坚硬的胳膊,夜空一样宽广的胸膛,空山回声般有力的心跳……呵,徐铁,徐铁。

  我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说香溪的水,说早发白帝城,说小镇初中的那三年……累了,倦了,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铁马冰河终于可以不再入梦,有他在身边我,仍只是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小姑娘。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根本就不是他所说的“把探亲假提前了”,而是请假不允偷偷地溜回来的,为此,他被记过,失去了提干的机会。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站在生命的上游向下游回溯,那一夜仍如梦如幻如镜花水月般不真。也许,那一夜,我是该把自己给了他的,这样也许我们的人生都会拐向另一条航道,风会静些,浪会小些,纵然百折千回,总有温暖港湾含笑接纳我们,包容我们。可那夜,什么也没发生——宿命正在前方的哪个路口冷冷地瞧着,又有谁知道呢?

  三

  在最初一个月里,那个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带袢黑布鞋跨进美院大门的那个女孩子,把审视,研判,猜测的目光投向了国画系的每一个教师。年轻的,年老的,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风度翩翩的,不修边幅的……揣想,分析,过滤,剔除,几乎是比完成一幅绘画作品更加精细认真的工程,而一个月后,彻底失望。

  想想自己也哑然:一把相似的沙子里如何就能断定哪粒是我要找的沙?又如何断定我要找的沙就在这把沙子中间?

  与其同时,我也在思考怎样去维持自己这四年的大学生活,美院的学费几乎称的上昂贵,最雅的笔墨纸砚无不要用最俗是钱换得。即使我用一块钱一袋的护肤霜,吃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不添置一件衣服,一万八千块钱也熬不过两年啊。徐铁许诺把每月的津贴都寄给我,可是,我不愿意让自己背负起无法偿还的债。那不合我的本性。握母亲的手看着她死去的那夜,我已经知道,这世上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美院学生做家教不抢手,帮人做设计亦不是国画系的强项。给餐馆或酒吧去打工,柯红豆的清高未免显得弱智。

  熄灯后宿舍的女孩子开卧谈会,偶然闲聊起白石的一只虾价值几何,悲鸿的一匹马又是怎样身价——心念一动:大师腕下的笔,难道是初初就挟了风雷的?

  我用整整两天的时间去逛了半城是书画社。最后选择的是惊涛画廊。我喜欢“惊”这个字,澎湃,痛快。我也喜欢画廊里宁静清远的氛围,纯是国画,水墨氤氲了满墙的薄云淡雾,胭脂染亮了一室的仕女繁花。没有油彩的热闹,也没有“兼营书画用品”的铜臭。主人,该是个风雅兼俱的人吧。

  就是在惊涛,见到了杜若洲。

  那该是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经中走出来的男子,该是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唐诗中走出来的男子。年龄身份皆应省略,所有装裱卷轴都该淡去,烟色的衬衣该换成青色长衫在风中飘飒,青山仍隐隐水仍迢迢,他的背景该是黄昏月下的梅花。

  微笑着走近我,注视我,笼罩我在一片清爽的气息里,声音清朗醇和:买画?还是看画?

  奇怪自己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还能从容自若不卑不亢:我想卖画,可以吗?

  这个叫杜若洲的年轻男人答应我的作品如果能让他满意,可以放在惊涛寄卖。售出后他拿百分之二十的中介。这个数字让我在瞬间笑了,我面对的,仍只是一个商人吧。

  他也笑了,眼神闪烁:笑我剥削艺术血汗?呵呵,这儿的任一幅画都要比别处卖上高过三分的价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道理的道。

  半月之后,把一套四卷长轴交给他,我最擅长的仕女图。那或执扇或拈花或梳发或弄箫的女子是工笔,却都融入在映阶草锦绣花深院宇玲珑月的写意背景里。他细细地看过,一丝如水温情的笑意在唇边渐渐荡漾开来。

  “笔法稍嫌稚嫩,神韵却是十足。”眼光落到右下的那方朱红上,轻轻地念:“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么凄凉的句子?刀工老道,一定不是你刻的。”

  不待我答,便自嘲地笑:是不是在想,这么一个满身铜臭的人,也配谈论国画篆刻?

  午后原本是画廊里人最少的时候。他砌杯茶给我,说自小醉心于国画,却在母亲的逼迫下极不情愿地考取了某重点大学的建筑系。不甘心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便用一笔不薄的设计费开了这家画廊。青灯黄卷,文人墨客,居然也成了汹涌的云,惊起的涛。

  翰墨清香里听如此俊秀的男人淡说生平,连告辞都觉得艰难。

  隔了三日他打电话到我宿舍,说画已经卖掉了。

  “那么快?”我且惊且喜。

  似乎能看到他在电话那端掀眉笑着:这个时代缺的是风雅,滥的是附庸风雅。愈风雅的愈没钱,风雅就被出售了;同理,愈有钱的就愈想风雅,好象沾点神仙的气,自己也就升天了。

  好尖酸刻薄的一张利口。我笑。

  再到惊涛见他,摊了一沓钞票在我面前:六百块。对新人来说,已经不错。

  我点出中介费给他。他注视我,缓缓摇头,忽地笑了,半真半假地幽了一默:有句话叫放长线掉大鱼。我只望你成名后莫要忘了惊涛,我再从你身上赚更多的银子。

  见我不安,他扬眉:你不信?今天才有一家茶楼老板找我,想要一套红楼十二金钗。一个月交画,但是价钱优厚,你画不画?

  我怔了半晌,真想冲这个男人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为了答谢,我起码该请他去喝杯茶。摸摸刚揣到腰里的银两,豪爽地说,好呀!

  他带我去了一家推窗可望江的茶楼,是极简单清雅的地方。我生平第一次进茶楼,生平第一次喝到“祁门红茶”,也是生平第一次,跟徐铁之外的男人在暧昧情境中相处。

  很渴,一杯茶当白开就喝了。杜若洲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嘲笑我囫囵吃人参果,牛嚼牡丹。

  我分辩:是真名士自风流锦心绣口。

  想笑,让嘴角扬起弧度。眼泪却控制不了地落进了空空的茶盏里。一杯茶要我和妈妈一周的生活费,四幅画是妈妈两个月的工资……早知道有今日,母亲会瞒着病情如何都不肯医治吗?母亲还会死吗?

  我絮絮叨叨地说给杜若洲:精彩的胡萝卜歌谣,寒夜里长久的咳嗽,藏在床底的一堆止疼药瓶,二十年独身育子的艰辛……他沉默倾听,最后揽住了我的肩,任我把汹涌的眼泪鼻涕涂抹的他的白衬衣上。

  “你母亲很伟大。”他轻轻地说:“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八岁那年,我父亲就死了,车祸。我母亲一直把我带大。红豆,我了解你们所有的苦。”

  把我的手握到温暖掌里:红豆,你不会再苦。合在我掌心里,你是夜明珠;开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日里夜里,我开始揣度滴翠亭里宝钗捕蝶的半截皓腕,栊翠庵外妙玉折梅时的一泓眼波,湘云醉卧时石榴裙上飘落的芍药花,元春归省时凤冠霞帔遮不住的那行清泪……执笔的时候,再忽然微笑着怀想起那句最最温柔的话:合在我掌心里,你是夜明珠;开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徐铁待我,就是这样的好。虽然他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哦,妈妈,终于有花朵可以读懂蝴蝶奢华到极致的舞步,可是妈妈,为什么我还是想要去翻阅大树千枝万柯的心事?

  徐铁寄钱给我,我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在信里我写,哥,我想你。我能养活我自己了,原来凭一枝笔,我也可以活的流珠滴翠风光无限。

  为了养活自己,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画室里,在国画系负的盛名是冰雪的聪明冰雪的冷。我做不来轻轻软软莺莺燕燕,看谁的眼光都带了三分讥诮两分漠然在里头。想起坐在徐铁自行车后架上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觉已是隔世。

  每周六下午习惯了跟杜若洲到那家望江的茶楼喝茶,当十二金钗在赭石色的墙壁上亭亭的时候,老板很欢喜,见了我分外殷勤:小才女又来了?

  杜若洲微笑看我,眼神爱怜纵容。

  渐渐品得出洞庭水月的奇香西湖龙井的清馨,袅袅茶香里,他常说起第一次的相见:正午的灼热日光下,绿阴阴的竹林来了,万顷田田的莲叶来了,只是朴素衣衫随意发辫的寻常女子,却让他凛然一惊,为了似曾相识的疏朗眉目。

  似曾相识?我笑他,指给他看对面墙上独立落花的林黛玉:这个妹妹,我是在哪儿见过的?

  他执我的手,叹息:红豆,我是愈来愈喜欢你了。

  ——偶尔,他会这样淡淡的表白,不甜不腻的,不重不浓的,符合他身份年龄性格的带着尊重的表白。而我永远在最短时间里再被那半截铁塔的影子纠缠霸占,然后,痛楚地抽回我的手,别过我的眼睛。

  而他一味固执地对我好。找名家指点我画中的疏漏,领我去看画展,深秋的林荫路上一同踏响厚厚的落叶,漫天的飞雪里红泥火炉醅绿蚁新酒,和煦春日带我到附近山上看艳艳的杜鹃。省略红尘心事,我在这个男人的浪漫与温情中渐渐沉迷堕落。

  四

  大二那年的十月,徐铁复员了。

  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小镇政府的武装部,固执地来了我在的城市。凭着长成了的一尊铁塔和熔炉里煅出来的好身手,很快就在一家台资企业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说红豆,这两年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说不上来自己是悲哀还是喜悦。山歌里唱的好啊:一颗苞谷一颗心,一棵芭蕉一条根,小妹子只有一个身,怎么能许郎两人?

  而徐铁心无旁骛地笑,伸手想摸我长长的麻花辫,又缩回手去:怎么还是乡下丫头的打扮?

  我仰脸看他,低低地说:习惯了。我从来都只是香溪村小那个乡下丫头。

  自己也问自己:还是吗?我还是吗?

  我不再去茶楼了。碧螺春和龙井对一个乡下丫头来说是太奢侈的事。周末下午,我坐公交车直到市郊,在那儿徐铁和一个同样来做了保安的战友合租了一间民房。简陋低矮的小房子,能让我想起香溪村小的那些岁月。洗衣,收拾屋子,到野地挖来开花的草种满院墙,对着夕阳发呆,想杜若洲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天黑了,徐铁和那个叫张扬的山东大个一块回来,就可以吃上我做的饭。然后,徐铁用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自行车将我送回美院。夜风里,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而杜若洲几乎把我宿舍的电话打爆。

  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他,我男朋友回来了,以后我们应当保持雇主关系和普通朋友的关系。

  一向温文尔雅的男人失火一样的气急败坏:就是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徐铁?

  我笑着说是呀是呀。挂上电话,捂住脸,一手的泪。

  旁边几个女孩子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活该。傻瓜,笨蛋。杜若洲何等男人,柯红豆生生是瞎了眼。徐铁偏偏是个不领情的混蛋——我要他趁休息陪我去惊涛送画。也是想让两个人都死心。介绍他时,他居然从我揽住他的手臂里挣开,笑嘻嘻地:开什么玩笑?谁说我是你男朋友了?

  竟然向杜若洲解释:她是我妹妹,我看着她长大的。

  他迎着我的目光分外无辜:红豆,我只是来照顾你,可从没打算过要追你。

  看看杜若洲,是一脸隐藏不了的浅笑。从容笃定的笑,熟悉明了的笑,简直带了一点嚣张的,可恶的笑。我头昏脑胀,几乎想掐死我自己。

  出了“惊涛”,徐铁定定地看着我,说:杜若洲一定很喜欢你。我看的出。

  我白他一眼:什么意思嘛!

  他似笑非笑:红豆,你其实也喜欢他的啊,你给我写的信里,哪回少提了他的名字?

  我怔住。

  张爱玲实在是个太聪明的女人。24岁,她便洞若观火地说道每个男人的生命中必定有两个女人。她为什么不说每个女人的生命中其实也是有两个男人的?

  徐铁是我的根,我脚下的土地,是我最疼的时候想要去靠的墙壁,我我永远能感觉到自己安全的保护屏。这个名字和香溪的水连在一起,和我的母亲连在一起,和我的童年我的过往我曾经有过的喜悦和哀愁连在一起。那么多年来,他像一株极旺盛极蛮横的水草,以近乎疯狂的姿态疯长在我的心湖里。我不能想象我的生命中会没有他。杜若洲那是我猛然间撞上的一面镜子,我看他就像从镜子中看另一个自己。是复印纸重叠出的细密心思,木版覆盖上的浪漫情怀,是蝶的左翅和右翅,任一轴对称的左端和右端。那几乎是我前世相识的人啊——柯红豆是多么幸福,遇见了这样的两个男人。柯红豆又是多么痛苦,遇上的是这样的两个男人。

  偏生是同样固执的两个男人。

  徐铁永远说,她是我妹妹。杜若洲永远在每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淡淡的语气,只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再到周六,花店的小妹送到宿舍一大束洁白的百合。附着的短笺上是和人一样隽逸的字迹:

  想你

  在日里在夜里

  在每一个恍惚的刹那

  在每一次午夜的梦回

  下面更细的小楷:望江茶楼。等你。

  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百合花,素白如月莹洁如玉的花朵。不动声色地把短笺夹进日记本,抱起百合去挤公交车。那么美丽的百合,像我二十岁的年纪。只是一路拥挤碰触,花瓣有了些微的破碎,连最轻微的撕裂处都是一道浓重的伤痕,如一道长长的、青色的泪。又是如此脆弱的花朵。

  我怔怔地看了一路。自认坚如铁石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疼痛抽搐。

  到了出租屋,我洗净一个啤酒瓶,随便往里一插。简陋的小屋顷刻被照亮。什么样的背景掩盖的住百合的清凉优雅?

  告诉徐铁是过期所以处理了的花朵。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的,五块钱就这么一大捧。他仍然觉得我浪费。张扬也笑我,说五块钱可以在巷口的镭射厅看一夜的录象。徐铁瞪他,他慌忙闭口。

  我只装做没听见。

  百合还是会如约而至。还是会有一张一张精致短笺。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不堪离别苦,卿牵动心满情;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还是会有细腻小楷:望江茶楼,等你。还是会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有时候他在那端好久的沉默,轻轻地说:红豆,我只想听听你的呼吸。

  我依然把周六交付给徐铁。只是屋子里的劣质烟草味道渐渐浓郁,床下的酒瓶越积越多,偶尔我会在角落里发现裸女封面的VCD碟片。徐铁会没来由地冲我发脾气,和张扬在一起时开始不避讳地讲粗话。英俊的脸上表情愈发的厌倦沉郁。我生气他也不在乎,叫我不要管他。

  张扬叫我原谅他。说绿色军营三年再回到红尘纠葛中的人总会有一段时间的磨合期。钱太多,花太艳,人际关系太乱,看不顺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要我容许他慢慢接受,适应,融入。

  我知道。我不是只知索求不知给予的自私女子。我只是心疼他。

  而在梦里,会更频繁地惊见杜若洲执我的手,说我是掌心中的夜明珠,掌心上的百合花。醒来后就是再也无眠的漫漫长夜。

  春节,徐铁放了五天假。我想跟他一起回香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怀念香溪澄静的水。该冻了一层薄薄的冰吧,小石子一砸,冰层哗然碎裂,酝酿了一匹汩汩的水声。

  收拾行装到出租屋,意外地,徐铁领了另一个女孩回来。

  粉紫套装,莹白肌肤,含笑的美丽眼睛。徐铁说,这是丁思思。她会和我们一起回去。看了女孩一眼,忽然笑道:红豆,你也可以叫她嫂子。

  徐铁宽厚的背上落了一记温柔粉拳,思思且笑且嗔:我说过要嫁你了吗?

  徐铁顺势捉了伊人手去,嘿嘿地笑:不嫁?不嫁怎么同意去见公公婆婆?

  我冷冷地看着。

  是比文艺小说还要老掉牙的故事。思思是被上层主管骚扰的普通员工,徐铁是听了女孩哭叫胸中陡生千山万壑的仗义英雄。只是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却无端美人落在怀,徐铁真是幸福。十二年前在香溪中救了个妹妹,十二年后在公司救了个老婆。男人行侠原来有如许好处,呵呵。

  思思的目光落向瓶中的百合,接近败落的垂暮花朵,仍让她一阵惊叹:徐铁,你怎么舍得买这么贵的花?唉,放在这儿真是糟蹋。

  十二年前沉入水底的感觉又回来了,无力的,悲伤的,昏暗的……我只微笑:我是来说一声,我不能回去了,杜若洲交给我一幅画要我这个寒假完成。

  思思表示遗憾,徐铁要送我回去,我不肯。一起走在巷子,他抱了我一下,摸摸我的麻花辫,却仍是硬硬的口气说:红豆,百合插在酒瓶里不好看,别再拿来。还有,当我妹妹,我永远把你当我亲妹妹。做恋人我们不合适。你要是再固执,我就回香溪去,再也不留在你身边了。

  我的身子僵直。从他的怀抱里挣开,什么话也没说,挺直了腰板,大踏步走过巷子,走向我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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