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严晓忍受着厌恶，面带笑容地将最后一口清酒倾杯饮尽，日本客户竹野接过合同，脸上荡漾复杂的笑容。竹野俯首阅读合同条款时，右手不知不觉地爬上严晓的膝头，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着。严晓直起身，顺手操起身边的一杯参茶，直接泼向竹野，嘴里吐出两个标准的日语：“八嘎!”
不顾上司的劝阻，严晓冲出餐厅，霓虹灯下，满街卿卿我我的红男绿女，严晓昂首阔步地穿行其中，自嘲地笑，去TMD爱情，男人都不过是下半身的动物!
接到黎亚的电话时，窗外一片黑压压的雨帘，天文台悬挂了雷雨警告信号。严晓漠然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我失业了，欠公司合同债，很可能要吃官司，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黎亚沉默片刻说，正因为这样，我更有理由见你。隔着电话，严晓仍然从音波的传递感觉到了他的坚定，16岁的记忆开始，黎亚认真时两道浓密的剑眉锁成川字的表情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想必他此刻正愁眉深锁。严晓过去常开玩笑说，将来你儿子学认字时，你就让他看你一脸严肃的样子，就知道川字怎么写了。可是现在，她没有丝毫心情与他周旋。
算了吧，严晓慵懒地谢绝，黎大律师我可出不起高价请你辩护，这种情况下跟你见面，我怕又加一条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非要如此吗？黎亚像只受伤的刺猬，执拗地不肯放下电话，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始终抵触我，我以爸爸的名义关心你，可以吗？爸爸？严晓冷笑2声，套上瑰色长裙，化了淡妆，冲起狂风暴雨里。
B.
严晓走进咖啡厅时，几缕被雨沾湿的长发垂于耳际，兀自滴着水，黎亚早已经恭候多时，见严晓半湿的狼狈相，他禁不住笑出声来，一面吩咐服务员取毛巾。这下你满意了吧，严晓负气地坐下，小声嘟哝，那么大的雨，偏要见面，我已经够倒霉了，要再淋出病来，唯你是问!
墙角一排青铜栏杆，仿古的黑色铸铁花纹旖旎而浪漫地曲卷着，隐隐的怀旧气息，像雨点般但密集地落满了咖啡厅每一角。黎亚要了件披肩，爱怜地摊开双手，规整地将披肩盖上严晓的肩头，坐稳后，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橙黄色CD，悄无声息地放到她面前。
黎亚早已替他点好了拿铁咖啡，严晓拾起CD反复把玩着。送给你的，黎亚扬了扬头，轻风云淡地回答，你上次说想回味的电台节目，我托北京电台的朋友替你刻录了一张，昨天刚收到。不待她做出回应，黎亚递上张空头支票，云淡风轻地嘱咐，你知道我的事务所刚沽价，帐上剩下的钱应该够你还债了。为什么紧张我？把玩着浅绿色支票，严晓挑衅地迎着他的目光，我不会感谢你们，是你们亏欠我的。
他记得她最爱的拿铁咖啡，他记得她每一句随性的请求，这十年光景，他总在她需要扶携时第一时间伸出援手。那又如何？严晓凝视着咖啡杯里搅动的漩涡，那个昏暗的夜晚，爸爸牵着她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赫然看见黎亚和母亲衣不蔽体地依偎在一起。16岁那年，父亲愤然离去的背影，渐渐形成严晓心中的一堵墙，墙的另一侧，是这些年将她照顾得周全却又夺走她快乐的两个人。
16岁，父亲离婚后远走他国，严晓并没有损失，黎亚温柔地说，你有妈妈，还有我，还是一个完整的家。你休想跟她结婚!严晓敌视地瞪着黎亚，誓死抵着门高喊，逼走了爸爸你们也别想称心如意!如此纠缠了十年，每次与黎亚的目光交汇里，严晓看见他的愧疚，那样闪烁的目光总能带给她报复的快感。我不稀罕你的臭钱，严晓轻视地撕碎支票，你们毁了我一次，我不在乎再被毁一次。
C.
母亲美丽的十指早已布满细纹，当她将更了名的房产证和存折轻放到严晓面前时，严晓的内心登时闪过一丝心悸，女人之间因为时光流转的惺惺相惜油然而生。我决定跟黎叔叔去墨尔本开始新生活，母亲一字一顿地说，细软的黄发垂于额前，脸颊竟也浮上少女般的红晕。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你也大了，我不想再蹉跎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微颤的语气还是泄露了母性的依恋。
黎亚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红本子，上面庞大的数字像心电图上密密麻麻的纹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本能地想抱紧相依为命的母亲，哀求她留下来与己为伴，脸上却摆出不可一世的表情，冷漠地说你拆散了我的家，现在想独自风流快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一墙之隔，严晓听见母亲饮泣的声音，自己的泪也被母亲勾出眼眶，咸热的两行液体奔流进嘴里，严晓咬紧牙关不许自己哭出声来。腕上的OMEGA是十年前黎亚出差瑞士后带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心里记恨的人，在时间长河里渐渐成为她最亲近的人，而他们，竟又一次遗弃她。
拨通黎亚的电话，严晓佯装平静地央求，请你做我的辩护律师。他们的航班是12月24号，传票上的日期是12月25日，严晓知道他的软肋，无论如何，她要阻止他们离开。
盐田机场的候机厅口，母亲哭红了眼睛叮嘱严晓照顾好自己，黎亚不断拍打着她宽厚的肩膀安慰，你放心，一切有我，等我处理好严晓的事情就飞过去与你会合。严晓冷眼看着两个依依话别的人，恨得咬碎了牙齿，休想!既然母亲执意要抛弃她，她也不会成全他们的幸福。
D.
看见黎亚为了自己在堂争得面红耳赤，有种异样的温情在严晓心底涌动，她像是受了惊吓的雏鸟，而黎亚正伸展着双翅，奋力护佑她。被呵护和重视的感觉占领她全部的思想，严晓一心想留在他身边，而他像从前一样，讲故事哄她入睡，给她买粉红色的棉花糖，在她被痛经折磨得死去活来时不顾一切背起她往医院跑。
两瓶白干下肚，严晓借着酒劲倚在黎亚肩头，尖细的下巴若有若无地蹭着他直挺的衣领，呼吸间他向上散发着阵阵Hugo的香味。你怎么这么绝情，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严晓泪水涟涟地凝望着他，无助地问，你怎么忍心再一次打碎我的生活？黎亚迷离的目光在游移于她涨红的脸庞，温厚的手掌拂过她吹弹得破的皮肤，我该怎么办呢，他幽声问。
浓得化不开的夜，墨尔本应该是凌晨3点的光景，枕边的黎亚瑟缩在床头用被角捂紧手机轻声宽慰，对方提出上诉，这边的事一时半会完不了，你再等段时间。严晓背对着他，轻蔑地暗笑，这就是母亲不惜破坏一切爱上的男人，最终敌不过青春和诱惑。母亲让她的青春破碎，她也决心让母亲的晚春破碎。
痛快到极致，只剩下空洞的痛。每每他小心翼翼捂着话筒隔山隔海地安慰又欺骗着母亲时，严晓转身搂紧他厚实的胸膛，悄然落泪。十年前母亲的抉择是她的心墙，将她们的世界一分为二，母亲的幸福正是严晓痛苦的根源。若非和母亲较劲，若非为了让母亲体验背叛的痛，她或许真的会爱上黎亚？又或者，她已经爱着他了？
迎春花凋谢的季节，家里的铁门蒙上了灰垢，酒醉后严晓正式住进黎亚的公寓，她害怕和他躺在他们曾经缠绵的地方。电话响起，显示屏上赫然是一长串来自墨尔本的越洋号码，严晓不由分说抓起电话，淡漠地说声喂。
你不必等了，他不会过去了，他也不值得你等。隔着浓浓的水雾，严晓看不清黎亚的脸，只感觉听筒另一端，母亲低低啜泣的哭声，连带着自己这些年的挣扎与委屈，她也跟着嘤嘤哭泣，直至心抽痛不已，才看见黎亚铁青着脸，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怒视着她。
E.
这里所有的内容，除了我和你母亲，谁也不知道。黎亚一言不发地取出一本日记，扉页上严晓母亲娟秀的笔迹写着：“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爱情。像一片树叶，只有在自己的树上发芽，一旦离开了她的树，会完成生命中最美的飞翔，然后走向死亡。”被你母亲所爱，是件很痛苦的事，黎亚直视着严晓，眼里满满的陌生的怨恨，我和你父亲是最好的哥们，偏偏婚礼上你母亲爱上了我。她几次三番闹自杀，我扛下这样的罪名，不敢爱也不能不爱，而你却把一切都毁了。
那么你对我，也是怕？是债？她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生怕他说出肯定的答案，掌心渗出的冷汗，在衣角反复揉搓却怎么也拭不干。那年你16岁，高烧不退，你伏在我背上哀哀地求：“我难受，你救救我。”这许多年的委曲求全，你以为我到底为了谁？千万支离弦的冷箭嗖嗖地刺向严晓心脏，怨恨徒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母亲饱含泪水的表情，在脑海中徘徊。她一直恨她夺走了自己的快乐，却不想自己一直霸占着她的爱情。
最痛恨白色的母亲，一直纵容黎亚穿着白色西装自由进出，只因为严晓钟情白色。原来，墙的另一头，母亲早看穿黎亚的爱情，她在隐忍和期待中逐渐苍老，离开父亲的日子，她和严晓一样不快乐。一页页翻过泛黄的日记，严晓渐渐湿了眼眶，端详着黎亚慈父般的面容，她缓慢而坚定地请求，我只是在利用你，请你珍惜她的爱吧。
母亲是暮年的乞者，那样急迫地期待着黎亚绕墙而来的爱。严晓转过身，泪如泉涌，放弃黎亚的爱情同时，她听见，亘在母女间的那面心墙轰然倒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