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菊开那夜
这很像一个噩梦。
信岩坐在身边,哀恳的看着她。藕色恍惚的走进卫生间,在浴缸里蓄满温水,身体慢慢沉入水中,整理刚才信岩所说的话。出来时她漠然的站在信岩面前说,那么我们离婚吧
。声音轻柔而坚决。
藕色关上卧室的门,客厅的灯一直亮着。
第二天清晨,藕色俯身去看沙发上睡着的信岩,多么熟悉而陌生的脸。
结婚仅一年,婚姻关系不过是一张纸。他们爱了许多年,以为他便是她的天,永远不会变。可他还是会爱上别人,那个西安的女子。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年坐在南大的草坪上,信岩问藕色有什么梦想,藕色想了很久,说出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约。
信岩握住她的手,无限温柔的说,我会给你安稳。
藕色笑,当真?
当真。
毕业后当真嫁给了他,只不过一年,却发现他与别的女子关系暧昧。
医院是个散发着特别气息的地方。藕色在三楼找到了袁绛年,她们不久前见过一面,当时在信岩的办公室里。袁绛年容颜清秀,眉目如画,笑起来右边唇角有一个酒窝。她把一份文件呈给信岩签字,然后对藕色笑了笑,退出。
藕色有些疑虑,如此可人的一个未婚女子,是否会给自己造成麻烦?念头一闪而过,并没来得及展开,两个月后却突然得到证实。袁绛年自杀未遂,此事与信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信岩在藕色的逼视下和盘托出,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全部细节,包括曾经给袁绛年买了大衣、项链,陪她去海南玩了一周。
藕色静静的听着,心里却如马蹄疾驰,过去他编织这么多的谎言安抚她,只是为了呵护另一个女子,原来自己得到的感情早已不复完整。
如果不是袁绛年一气之下服食安眠药,把局面猛然摊开,自己还会在欺瞒里继续安稳的生活。
病房里光线很暗,邻床的两个病人毫无声息。
袁绛年面容苍白,充满戒备的看着她。藕色放下水果,站在她的床前,原想客气的敷衍几句,可是脱口而出的还是冷冷的责问,我会和信岩离婚,你要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袁绛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撑着身体往上挪了挪,声音慌乱的说,不是,我并不想破坏什么。
藕色摇摇头,袁小姐,他为了你背叛我,你为了他轻生。我还要这婚姻做什么?
纸一样,一撕即碎的婚姻。
袁绛年的泪水夺眶而出,同样是女子,藕色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她也是痛的,不然不会万念俱灰,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也是痛的,不然不会走投无路,只剩下自杀一途。
愧疚的人应该是信岩,他辗转于两个女子之间,都欠了一个交待。
藕色回到家,只见桌上放着张纸条:藕色,我到重庆出差。两周后回来,勿念,保重。
藕色把纸片揉成一团,用力往地下一扔。真是个懦弱的男人,连直面的勇气也没有,丢下崩溃边缘的婚姻,以及刚脱离危险期的情人,仓皇的逃进工作中。
这就是他历来的行事风格,以为躲过得一时,便天下太平。以后事过境迁,便无人追究。拨他的手机,果然是关机。
当初喜欢他,是因为他的温柔。婚后才发现,温柔有如此多的负面。事无巨细,都一味推脱。藕色去意已决,只等着信岩回来办离婚手续。她不能容忍欺骗,更不愿与人分享感情。
藕色不快乐的时候便会想起卓政,他是那样的洒脱而不羁,仿佛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卓政也是优秀的,他在闹市区开了家酒吧,实现了大学里的梦想:赚钱,赚大钱,快乐的赚大钱。
卓政常常说,行乐需及时,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说得一本正经。藕色讽刺他,你应该在背上刻四个字。卓政挑了下眉毛,藕色之家?藕色呸了他一口,寻欢作乐!
卓政哈哈大笑,他笑的时候会把头略微仰起,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藕色觉得男人还是应该有一点皱纹,沧桑而踏实。
下班后踱到卓政的酒吧,快要过圣诞节了,卓政正在装饰圣诞树。
怎么穿得像只棕子?卓政一见藕色就咧开嘴没心没肺的笑。
太冷了。藕色搓搓手,打量那棵喜气洋洋的圣诞树。
卓政走进吧台,给藕色倒了一杯红酒暖暖胃,也许会下雪,可惜南京的雪下得没有前几年痛快了。
每年下雪藕色总会没来由的伤感,大三的时候她和卓政坐在化学系的楼梯上看着雪拼了命的往下落,藕色说老天爷有什么伤心事呢?卓政说老天爷在为我抱不平,为什么大好青年没有良缘。藕色忍不住笑了,卓政一把拉起来她往冰天雪地里跑,藕色大叫起来,你干嘛啊,神经病!
卓政站住了,松开藕色说,我们在这里站十分钟,看看对方成雪人的样子。藕色冷得直打哆嗦,雪纷纷扬扬的扑面而来,撑了五分钟嚷着要走,卓政大声的说,太小气了,连十分钟都不肯施舍给我!
两人一身洁白的回到室内,卓政问藕色下午是否有事,藕色说有啊,我和信岩约好打雪仗。卓政嗯了声,藕色扬起湿漉漉的脸看卓政,他脸上的雪也融化了,同样湿漉漉的脸。
这个情景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藕色看着卓政怔怔出神,卓政推推她的手臂,拜托,眼睛怎么色迷迷成这样?
藕色白了他一眼,正色问道,你和姜小姐怎么样了?
姜芳泽在电台做DJ,二十五岁,皮肤极白。卓政有时开玩笑时说,僵尸一样的脸,我晚上抱着你睡真有点怕。
他们的交往始于偶然,喝得半醉的时卓政突然吻了一下姜芳泽的脸,在她怔忡时轻声的说一亲芳泽,一亲芳泽。手抚过她的肌肤,肤白如玉,这一吻衍生出一场爱情。
卓政走回圣诞树前,一边细细欣赏一边对藕色说,老样子,哪天高兴,就把结婚这事给办了。
藕色不由得微笑,结婚离婚,其实都是一个简单的手续问题而已。
你爱她吗?藕色转着手中的杯子,淡淡的问。
这不是把我往谎言里推吗?卓政似笑非笑。
爱?不爱?藕色转过头,存心追问着。
卓政双手抱于胸前,悠然的说,爱是做的,不是说的。
看你那人模人样的架式,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藕色笑着,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竟然欢喜起来。
藕色和芳泽初次见面就互不喜欢,碍于卓政便客气的敷衍了几句。卓政笑着说假得让人冒汗,这虚伪赶紧给我打住。两人讪讪的,均自转过头去。她们后来也一直停滞于点头之交。
过了三天,袁绛年竟然来报社找藕色,她穿着件灰色的长大衣,依然苍白。
出院了?藕色低声说,我们到外面去谈。
冬天的阳光平淡无力,寒风在这条长街上肆意来去。藕色不知觉裹紧了衣服。
周小姐,我要回西安去了。袁绛年停下脚步,看着藕色。
藕色一愣,情节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她做了退步,与之有关的两个人却相继离开。这如同是涂了层喜剧的色彩,原来没有人需要她的成全和牺牲。
我和信岩的事,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藕色望着她,离开前来忏悔一下,以求心安理得?
我们大吵了一场,伤心至极才会想不开。可这疼痛过去了,也便清醒。在医院里我想了许多,决定回西安了。袁绛年展开一个释然的微笑,右边唇角那个酒窝清清晰晰的出现。
信岩知道吗?藕色犹豫片刻,问道。
绛年低下头,声音一下子变得委屈,打过电话了,他祝我一路顺风。
平安夜下起了雪,藕色坐在卓政的酒吧里喝杰克丹尼尔。酒吧里人声喧哗,两个男人在玩猜拳,输的罚一杯赢的赏一杯,反正是对饮。
一帮英国人笑声迭起,藕色隐约听清几个单词,转眼又迷惘了。
卓政在和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聊天,其中一个红毛衣的女孩显然对卓政十分倾心,一个劲儿的笑。另一个神情呆板,不断的上洗手间。
坐在圣诞树边上的那对男女,仿佛是情人关系。男的东张西望,女的偏胖,是那种年过三十身材垮掉的无可救药的体态。
只有藕色一个人落了单,卓政有心要陪她却舍不得红毛衣,装了盘花生给她,任由她自生自灭。过了会两个女孩留下电话号码,恋恋不舍的走了。
卓政这才走到藕色面前,双手一摊说,没办法,生意难做啊。藕色举起手中的酒杯,我也是买单的客人,怎不见你对我献殷勤?
我请你就是,卓政笑着,就当是圣诞礼物。
藕色突然想起来一件旧事,大二那年的平安夜,许多人一起站在舞池里倒计时,踩爆了无数只汽球,音乐开得震天响,场地简陋然而整夜都激情四溢。
卓政,有一年平安夜,你说要送我一件礼物,后来又说丢了,到底是什么?
卓政顿了顿,淡淡的说,太久了,哪里还记得。
不,你一定记得,告诉我。藕色侧过身体,若有所失的感觉泛出来,像丢了糖果的孩子。
那年,信岩送了你什么?卓政取出打火机,点了支烟,青蓝色的火苗稍纵即逝。
是个音乐盒,打开时里面的天使会说我爱你。
喜欢吗?
非常喜欢,直到现在还放在书桌上。
当年其实我也买了同样的礼物,信岩先送出手,你那么快乐,神采飞扬。卓政酝酿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举起左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烟圈扭曲了形状,迅速消亡。
在倒计时前,卓政对藕色说,等着,我去给你拿圣诞礼物。卓政刚走开,信岩就穿过拥挤的人群把漂亮的音乐盒放到藕色手中。灯光映照在藕色的脸上,她小心翼翼的打开音乐盒,纵然四周喧哗,那娇脆而天真的声音依然清晰响起,一遍遍重复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藕色欢喜的抬头望向微笑的信岩。
卓政隔着人群看到这一幕,呆立了半天,神情黯然的离开。经过图书馆门口,顺手把那只与信岩一模一样的音乐盒丢进了垃圾箱,同时也丢掉了对藕色的追求。爱恋没有来得及表白,就已枯竭。
藕色的心一点点痛了起来,终于知道错过的是什么。这些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和卓政仿佛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静静的坐着,卓政耐心的给她调着各种酒。他从未如此温柔过,如果当时他先说我爱你,如果他站在原地陪她倒计时,如果他执意把礼物送出手,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