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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青蛇
我的南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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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青蛇

作者:芭蕉


http://ballsweekly.sina.com.cn 2000年5月12日

  (一)白蛇篇

  ————上穹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知道我是个很不一般的人。因为大凡见过我的人都曾这么认为,他们喜欢看着我思索一会,虽然从没人为此下过定论,但是这已足以证明我的与众不同。所以我特别喜欢照镜子。我瘦,大概还有骨胳轻的原因,我自己都觉得我瘦得有那么点仙气。关于仙气这点我还要补充说明一下,我从懂得嗅觉这么回事开始就总闻到自己身上有点奇怪的中药味,就象大黄田七知了甘草天麻等玩意混在一块煎出来的味儿。我从不喝中药。而仙气就是这种味儿的代名词,我认为。我还有个奇特之处就是爱收集伞,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红花绿花布的纸的纱的伞我堆了一橱子。而这个我就很难解释清楚了,因为大家都说贾宝玉偏爱胭脂就与我的伞痴同出一辙。他们能从我的橱子里找到一把玲珑小巧白色蕾丝花边的遮阳伞,我便窘在那无言以对。那天晚上我在机子上很无奈地打了一句:“软红十丈人间,八十四骨情怀”。我也不知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总之我就忽然打了上去,在CHAT里人来人往热火朝天之时。我还想着我的伞,想着人们看见我那橱伞惊愕的表情。居然二十秒之内有人向我发话:“断桥是聚还散,回首良人不再”。这句话让我的左眼皮轻微地跳了跳,使我不得不集中了注意。说话的人叫白素贞。这回我两只眼皮都跳了跳,而且跳得不轻。

  “你是谁?”她接着就打过来。“不是许仙。”“你把手放在键盘上十秒钟。”我条件反射地把手撤了回来,横抱在胸前。“你没有放。”“算你神机妙算,你想干嘛?”我花了十秒钟打这一行字。“你身高一七三。”我又撤回了我的手,嘴巴呈O字。“现在把手收回去已经没用了。体重五十五点五。”“油性头发,皮肤还行,不黑。”我颤微微地打了两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巫师?”当时我忘了她叫白素贞,否则的话我就不会为此这么吃惊兼惶恐了。我离开这间CHAT的时候还有点心惊肉跳,为了排解不安情绪我换了个地方去聊。这间叫“弄玉吹箫”,挺雅的名字,我就用了个挺酷的ID——孤山。我想起西湖,莫名其妙。里面没人认识,我照例打了几个哈哈,有几个人慢腾腾回了我的哈哈。苏堤小姐走进聊天室并向大家愉快地打招呼:各位晚上好。孤山夜话苏堤春晓,我凑上前去乐呵呵地问好。“看咱俩多登对。”“我们原本就是一对呀。”苏堤小姐一点也不矜持,这倒是意料之外。“所以我知道你身高一七三体重五十五点五肤白发油。”我毛孔炸开目光暴裂心跳骤停。不顾一切地关机。

  当晚我就大作恶梦。梦中一位白衫女子娉娉婷婷正踏水而歌,她梳着云鬟高髻,鬓角一朵白莲,赤着双足,湖水于她足下波澜不起。至于她唱了什么我总听不真切,总之唱着唱着便低泣,再大哭,再嚎啕。我不耐烦地说:“别吵我,我要睡觉。”女子哽咽地唤一声:“官人。”那边一红衣和尚突然从天而降捉了这女子就风般不见了,我正纳闷间只听耳旁又一声轻唤:“许官人可忘了奴家。”我的脑袋很奇怪地无法扭动,只有一只小手抚上我的面颊。冰凉的小手。在我的颊上——爬行。爬行,没错,等我醒悟到这点时,我大叫了一声。梦醒。

  自这夜以后我就开始精神恍惚,不过却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们都仿佛认为我这样的人本就该精神恍惚,因为我说过我非同寻常。记得曾经有回我神清气爽地来到学校就被好几个人同时多瞪了好几眼,这多出来的几眼就意味着我这一模样是多么的不应该,所以我只好又换了幅飘忽的神色。还是有人问我了,那人说:“这几天我觉着你有所不对。”这也是学校的老师,教政治的,就有一脸政治家的五官,却弄了个艺术家的造型。他的头发一个月梳一次,一年修一次,爱穿有点皱的衬衫有点破的牛仔裤有点翘头的皮鞋。他的学生们尊称他金老师,我们都叫他和尚。他都快四十了还不肯结婚。他的触觉敏锐。我回答他:“我说我撞鬼了你信不信?”“撞鬼我也会呀,有天我明明放了几十快钱在口袋里,可是到商店门口就怎么找也找不到,把口袋扒烂了也没找到,忒邪乎。”这是哪门跟哪门,我闭上嘴径自一个人走了。有种孤立无援的凄凉。

  于是我抽了一日空闲到了西湖,阴天云很厚,我没有带伞,自从被人发现那把玲珑小巧白色蕾丝花边遮阳伞后我就不好意思带伞了。为什么要来西湖?因为我觉得我非来不可。为什么非来不可?就象我非要吃饭一样的无从解释与必然为之。于是我来了,在高高低低的游客中我从外湖到里湖。其实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连这儿的石头我都很熟悉。我晕头转向地绕湖走了一遍,再一遍。月出东山,终于下雨了,不大不小正好需要伞的那种。我的直觉让我直奔断桥,桥上又没有遮雨的凉亭,可我还是直奔而去。桥简简单单地弯在那儿,什么也没有。我已经淋湿了。慢慢地折回去找到一座小凉亭,我进去,里面一个玉石般的女孩正对我浅笑吟吟。一般情况下有漂亮的陌生女孩对我笑都会让我兴奋起码两个小时,吹口哨十分钟,但今天我却有些害怕,尽管我所面对的是一脸举世无双的绝代笑颜。她穿白色的T恤,白色的A字短裙,白色的厚底凉鞋,长发飘散。我想起梦中的白衫女子,真的一样的容颜,风月不依、苍白又痴缠。在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我的不可思议之前,她开口了。“我叫白素贞。”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这时脑袋象只皮鼓,除了会嗡嗡作响之外别无用处。我站在凉亭边缘雨淋不到的地方。“你是许仙,我的官人。”首先我不姓许,我姓陈。而且许仙,根本就是我所讨厌的人物之一。我发誓我不是许仙,起码也没他那么老,如果活着他已经快九百岁了,更何况其实他早已尸骨成灰。“你应该相信我。”她在我耳边轻轻说,如响尾蛇的铃声,我立刻就相信了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是白素贞,而我是她的郎君——那个无用的许仙。我是多么悲哀。“你在孤山,我绕苏堤,你怎么躲得掉呢?”依然如响尾蛇的铃声,还有越来越沉浊的呼吸声。我的眼神散开如飞花,四周都是粉色的花瓣和一双一望无际的瞳孔,一丝清幽的中草药味传来,又使我陡然定神,这时白素贞拿着一把伞给我。紫竹为柄八十四骨油纸伞。“官人切要记得还伞。”“嗯?”“我自然会告诉你我在哪。”话音未绝人就不见,我终于晕倒在地。

  一个穿真维斯T恤A字裙厚底凉鞋的女孩对我说“官人切要记得还伞。”还一把紫竹柄八十四骨的油纸伞。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所以我干脆昏迷了两天。昏迷中我继续作梦。我梦见一个布衣的书生,正在漫声吟道:“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在昏迷中也知道这是李商隐的诗,并不以为然,偏偏就有人听得神魂颠倒,正是那白衫女子。白素贞——传说中的女主角,此时她斜倚围栏,风情万种。她也发现了我。再声明一下,在梦中我正在窗外偷窥。她向我招了招手说:“官人也来。”于是我跳了进去。书生大惊,脸吓得象他衣服上的一块布。我就笑他:“书上说许仙懦弱,现在才知道根本就是软脚虾。”白素贞说:“你正是他的转世之身哩。”这时突然一阵洪流涌来,将我与他二人冲散,我不自觉地大叫:“素贞救我。”洪水将我冲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但我却不能触摸。水太急,而且冰冷,然而还有一只更冰冷的小手抚上我的脸颊——爬行。我再次惊醒,身上已汗湿。

  上机。我知道白素贞一定在等我,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不顾一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用许仙的ID,不是一般的顺手,这使我相信许仙真是我的前许多世之身。前生又如何,不是列祖列宗,我并无需敬仰他,说实话我依然讨厌这个人物。白素贞果然静立其中,她欣欣然说:“我等了你两天。”“这算什么?你已经等了我八百多年。”我大约地推算了一下。“唉,我是等雷峰塔倒啊。”有点凄凉意。“唉,在我这八百年的生命当中,错过多少朝代的你呀。”“我真不幸在塔倒之后出生。”我感慨。“天意如此,我也不能违。既然遇上了你,就如当初遇上许仙,一样不能逃脱的。”“不一样,许仙当年不知你是蛇,我可知道。”既然知道你是蛇,我怎么还会蠢得和你纠缠不清。对这点我相当有把握。唉,我这样想的时候就忘了想一件事。蛇生来就是纠缠不清的,那是它们的本性。更何况是蛇精,八百多年前她便已修炼了千年,如今的道行已近两千年。两千年的蛇精,你能挡得住吗?

  我挡不住,所以我依了她去还伞。大街到小街,小街再到小巷,我起码走了九曲十八弯之多,但我的思想却对我说这是条老路。是老路,当年许仙正是这么走的,不过他是取伞,我是还伞。老路悠悠,气氛也诡异。小巷中已无人烟。这时我抬头,面前果然站着一个女孩。昨天白素贞说:“会有人来接你。”我现在立刻知道她是谁了,淡青色的吊带短裙,青得象草似的。小青。我早该想到了,除了小青还能有谁,这两只无休无止的老蛇。一股寒意从脚指甲渗透了进来,布满了我每根毛细血管,我的皮肤也开始有些发青。这绝对不是我从传说中读到的小青,据我理解传说中的小青美丽侠义单纯。小青很美,就是那种会让人凛然一怵的美,目光尖锐且魅惑,唇也鲜红,然而每道唇纹都散发着冷冷的青光。我闪开她的目光,抱紧那柄比我还老的油纸伞,跟着她向前走。

  前方还是一种诡异。

  (二)青蛇篇————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我想也许我应该去庙里拜拜神求求签什么的,虽然从前的我对迷信深恶痛绝,但是从还伞之后,我这念头便一天强过一天。我从未如此恐惧过,一种痴迷无助的恐惧就象水蛭一般进入我的身体,开始吮吸我最脆弱的那部份神经。我无法停止自己在每一分钟都想起那条蛇,它盘桓于我的脑海中正如它愿意在任何一棵树上紧紧盘桓都是如此地轻而易举。我随着小青来到一栋小院落。那真是个很小的院落,只有两间不足十坪的房间,院子稍许大些,布满青草,我看到这不自觉地朝小青瞥了一眼,她也正斜着眼看我,一束青光射来,我又打了个寒颤,这之后我便决计不再理会她。白素贞今天穿着长长的麻纱连身裙,当然还是白色的。她在其中一间房里正席地而坐,一边磕着瓜子。我当时有个感觉她应该吃荔枝龙眼什么的相对高雅的食品,但她确实在磕瓜子,白白的南瓜子。我明明看见那是一堆瓜子,然而她没有吐壳,为此我站在门口愣了愣,不过瞬间我便想通了,她是蛇,吃人都不用吐骨头何况是瓜子。想到吃人,我的喉头便有些发干,我想我的身子也稍微晃了晃。白素贞看着我笑了笑,她笑得不是你能想象得出的可爱。而且,温暖。她就站起来拍了拍有些摺皱的长裙,摇到我的身前。说她摇着过来是我能想出最恰当的词了,因为她不是爬过来的,但怎么也不能用“走”来形容她,我只能感觉那是一种摇摆。“官人是否害怕妾身呢?”她离得我那么近,使我觉得我的草药味快要远离了。她洒了香水,是一种很诱惑的香,然而她离我那么近,隔着香水我就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蛇腥味。蛇终归是蛇,就算修炼两千年它还是改变不了它的原始气息。我避开她的脸,也避开她的腥味。“根据故事里讲,你算是条善良的蛇。”她站远了些,眼神忧郁,她喃喃地说:“若不是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仙丹,我又怎么会到人世来遣这一遭罪呢。”是啊,她原可以静心修炼哪怕再过十个二十个千年,她根本无从知道这人世的欢爱。她这一忧郁我的心情也随之沉入谷底,我也忧郁。虽然我没有理由忧郁。我握住她的手,恒温,不是那只冰冷的小手,我放下心来。她愕了一下,重新抬起眼皮看我。我就映在她的眸中,一双苍茫茫如雪的眼眸。呵,蛇的眼睛,就能睁得如此一望无际。我的掌心开始渗出一点点汗来。这以后的事我就忘了。我不知为何我把以后的事给忘了,总之那天的记忆我只有半日,剩下的便是空白,令人无限恐惧的空白。而我在后面的日子里却疯狂地思恋起她身上所散发出来淡淡的腥味,我有生头一次如此痛恨起我的草药味来。那种属于蛇的,淡薄的一种腥。

  我转了两路公交车又步行了四十分钟来到这座丛林掩映人迹罕至的“北源寺”。我认为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有可能遇到高人。天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在此时忽然迎面而来一位仙风道骨留着山羊须的和尚或道士,他会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施主印堂发黑,身上妖气缠绕,是否被什么不洁之物沾染?”那我定会点头如捣蒜,然后向他求得一道符,说不定他还会随我去降妖什么的。寺院里香火并不鼎盛,我心怀鬼胎地走遍了每一个房间,连厨房和茅厕也没放过,并在每个人面前起码驻足了半分钟好让他们都看清我的气色不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我只好又在院外的丛林中细细的搜寻了两趟,但除了两只死老鼠、若干蜗牛和扑翅扑翅被我吓走的麻雀之外,我一无所获。我还是不甘心,再次返回庙内。观音大殿冷森森的佛像右侧坐着一灰须和尚正端正地闭目养神,见他面泛红光,定有不俗,我便到他面前轻唤一声:“大师。”他惊醒,诧异地望着我,我用一种颓废的表情也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对望着,眼都快花了。良久大师方才闷着声问:“施主究竟有什么事?”我呐呐地说:“难道大师不觉得我印堂发黑、身上妖气缠绕,似沾染了不洁之物吗?”大师同情地再望我一眼,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如去求支签,只须十块钱,一切便知分晓。”他左手遥指佛像前的签桶。求便求罢,我上前跪在蒲团上对着大慈大悲的观士音女士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噼哩叭啦地摇签。第八仟:上上仟。彩凤临祥。云破日出霞万顷,丹凤瑞意降人间。见仕只得一尺遥,金玉自当指手绕。说得好象我能造福全人类。就凭我?八百多年后的许仙?

  我更瘦了,这是不可避免的。这天学校里那位艺术家模样的“和尚”又跑到我跟前说:“我看你都快成僵尸了。”“成僵尸也比你这造型好看。”“嘿你别说,我这样还很受异性青睐的,有天在画廊里碰一女孩就使劲夸我独树一帜。”“不错呵,人家瞅你都跟画似的。”“用着我金海山这名号,降服这些个小妖们还不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活。”他兀自摇头晃脑。我忘了交待了,和尚的正名叫金海山。我听了他这句话心隐隐抽动了一下,象一只蚂蚁在心脏附近噬了一口。

  这夜一如既往地无法入睡,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如此了,我害怕睡着却又十分困倦,最重要的,我害怕做梦。所以我就在黑暗中睁着眼,想辨别房间里各物件的位置,这是练习眼力的好方法。我已经能清楚地分别出书桌和床头柜之间的距离了,这时我锐利地目光在房内一扫而过,很明显,多了一样东西出来。我差点滚下床。寒气逼人,在我眼前青光凛凛。象一株青草破土而出的无声无息,她也是这么出现的。青青如草却比草多了分——杀气。她手里执着一把匕首,黑暗中刀光流动。“为什么?”我问,此时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心中暗暗佩服自己竟能视死如归,但死也得有个理由。“你可是忘了,当年你负于姐姐,任她镇于雷峰塔下八百年,而你却在世上生生世世轮回不停逍遥自在,可曾记起我姐妹二人的恩德?”“当年我便要杀了你的,被姐姐拦住,今天我定要你这一命,来抵我姐妹几百年来的怨恨痴心。”我一听恍恍笑了起来,我说:“你这又何苦,八百多年里我死过多少回了,今天又被你们缠上,如果你现在一刀刺死我,岂非再等个三十来年还来寻我?”白素贞当日对我说:“你躲不掉的。”她们又何尝能躲得掉?“来抵我姐妹几百年来的怨恨痴心。”姐姐如是,难道妹妹亦如是?这点冯梦龙老先生倒未提及,是有所遗漏吗?我狠狠地盯着小青。她的脸上渐渐有一滴盈亮,自眼角滑过鼻翼滑过唇侧凝于她尖削的下巴。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接住了,仿佛一滴青草的晨露,如此清凉地在我的手心,转了几转,它就被蒸发了。我的手滚烫如火。小青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一如她来时的悄然。

  冯老先生警世通言:“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却没有说清楚再生生还会遇到同样的人发生同样的故事纠结同样的情感。我也不懂是不是每个朝代的许仙都要带着这种讨厌的草药味出世。总之现在令我震撼的就是白素贞当真又开了家药铺子,还挂了个弱智的招牌“永生药堂”。对她们而言的确是永生,一辈子能走得无穷无尽,而对于我,我连长生都有一千个不愿意,并且也再不想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了。如果一定要投胎,我宁愿来世做条蛇。店里装修的倒也古色古香,中药西药应有尽有,白素贞依然妖娆地倚在柜台后面一双蛇眼勾魂摄魄,我说:“你这么站着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从事不良行业的。”我的语气中很有些鄙薄的含义,因为我可以说是被她绑架来的。我现在总算知道这只蛇精除了放过我几乎没什么事不会做。我认命地坐在一张白漆小凳上,叉着两腿,吹着口哨。小青躲着我,她至始至终在后面的储藏室选药。其实我也有些怕见到她,自从她那滴眼泪蒸发于我掌心后我的手一直灼热至今。我有意无意地往储藏室的小门瞟了一眼。白素贞看着我说:“小青今儿是怎么了,让她把药清理清理就关了一个上午,我看药材都要被她编成辫子了。”她难得幽这一默,自己娇笑几声,我也讪笑着。

  药店的生意并不是很好,如今的医学多发达呀,谁还在乎抓那点小药以为神水,何况她白素贞会动手术吗,会做CT吗?就是她一眼能看穿你的骨胳又有什么用,除了我,有谁信呢。而且我以为病人对于美色的反应总是会稍许迟钝些,这就给她的药店生意带来更大的障碍。每天往来的顾客无非是些小病小痛,无灾无难之士,他们大多腊黄着脸几分虚弱却又果断地直接报上药名,拿了药后依然果断地离去。这给白素贞一种很大的挫折感,她美丽的脸上是如此地懊恼。我说:“我就不懂了,你这是何苦来着,以你的本事总不至于缺钱花。”我记得她曾经偷过邵太尉的五十两花银,还拿了周将仕四五千贯金银细软。这种事有了开头便会有以后,宋朝的县府无奈她,我想现今的公安也与她治不了法。法律为人而定,这两条蛇,除了法海谁管得了?“官人,”白素贞幽幽叹着气:“妾身不过是想过些正经日子。”说罢她拧着小腰肢到内屋去了,留我一个人坐在那张白漆小凳上,此时我心中感到一阵酸楚,这是头一回,为了她。

  为了抓牢我的那一丝感触,我陪着这两个尤物重新绕了遍旧路。我们从寿安坊穿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铁塘门行石函桥转放生碑上保叔塔,再过西宁桥踏孤山路经四圣观绕林和靖坟至六一泉。我的腿有点想弃我而去的倾向,她二人依旧飘飘忽忽不紧不慢地走。两条蛇,走得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已近黄昏,天是阴的,难得有一丝风,然而在翻滚的乌云以及乌云后偶露出的一线晚霞的舵红的映照下,西湖还是美得如画。我就这么坐对着大好风物一脑袋的空白。休息的时候,小青默默地在削一个苹果。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手中是一把薄薄的小刀,令我想起那夜的匕首,一样的青锋凛冽。白素贞傍我而坐,当小青的苹果削完后,她习惯地伸出手去。在她伸出手的同时小青握着苹果的手向我伸来。一青一白两只手在那交错的瞬间尴尬地停住,每个人的表情也都停住。一秒、两秒、三秒。素贞的手缓缓地垂下,她的眼光又开始弥漫,在这整个西湖,在我与小青两个渺小的身躯,便都于这眼光中了。小青盯着她的姐姐,她握紧了那只苹果,竟然将它拧成了一注水,水从她的拳中渗出,晶莹如泪,洒了一地。然后她就一个人走了。白素贞握住我的手,那么温柔那么执着,我却只想咆哮。

  我空荡荡的脑壳里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发泄,于是我只能大吼一声,当然我也不敢冲着白素贞吼,我只能在回家后冲着墙壁吼。我不明白,白素贞和小青究竟谁会更真实些,谁又会更漂渺些。我便是有多情如当年许仙的一颗心,两条修炼千年以上的蛇的纠缠许仙也承受不起,更何况我。那本《警世通言》醒目地立在书架上,和《镜花缘》、《双城记》安静地并排着。我恶狠狠地把它拿下来撕得粉碎。但,又有什么用。当我筋疲力尽颓然倒在床上后,我想到:“又有什么用呢,她们并不因此就不存在了呀。”八百多年前许仙还能找到金山寺的法海,如今我去哪里找我的法海?纵然有法海,雷峰塔都倒了,该往哪里镇住她们不安定的身躯与心灵?想到这我头痛欲裂。我如何去应付明天,这不可知的将来。

  (三)法海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金海山请我喝啤酒,这对我对他似乎都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人工资不低奖金不低但对花钱这事总相对低调。象今天他提出要请我喝酒的脸色也相对痛苦,我料定了他是有事求我,便幸灾乐祸地说:“要喝就到凯撒宫去喝。”他立刻更加痛苦起来。凯撒宫是市里最火的一家PUB,其中美女如云,我拍拍他的肩说:“您就瞅着您的魅力无限吧,今晚就让你放弃当和尚的念头。”他欲言又止似嗔又怒地瞥了我一眼,直教我不忍再看。

  和尚一共喝到第六杯的时候才有勇气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垂头丧气地对我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虽说这个消息有点出乎我意料却也不见得需要象他这么痛心疾首地来对待,起码,他能爱上的是人类,这就很不错。当然我的这种认为只保存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因为听了他后面的话我就和他一样的痛苦了。他说:“这几天我总在上下班的路上遇到她,我从没见过象她这么漂亮的女孩。”然后他又断然地摇头:“不,不是漂亮,是一种原始的诱惑力,她看了我一眼,我就爱上她了。”这时我还不以为然,以他的眼光能称得漂亮的女人至少有八十的百分率。“每次看见她她都好象有话对我说,可是她的表情又总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呵,是你自作多情吧。”“不是,她都会停下来看着我的。”“那你?”“我就朝她走过去。”“然后?”“然后她就从我眼前直接消失了。”我的手一抖,就有些酒溅到了和尚的身上,然而他根本没发觉。“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她一消失我觉得心都空了,可我又知道明天我还能碰见她,这样想着就好受了,而且第二天我也真的又遇见她,以后天天如此。”“你纳闷为什么我会知道我能碰见她吧?我当时也纳闷,可我就是知道。”他说这句时口气还颇有几分得意,然而此时我却开始惊惶。他迅速又难过起来,继续说:“我就想不通,她为什么看着我又不肯和我说话,我一走近她就不见了,她去哪了呢?”他打了个酒嗝,浑浊又响亮。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我的喉头开始有些发干,于是我又灌了一大杯下去。“不知道。”他突然睁大了眼睛骄傲地对我说:“她就有这本事。”“她就象一棵小草,风一吹就飞走了。”

  我可以说是冲进“永生药堂”的,白素贞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模样没有说话。我气势汹汹地叫:“小青呢,小青呢?”“她出去有事了。”白素贞的脸色微变,可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大声质问她:“到底有几个许仙,你们这两条老蛇编着这个故事要害多少人呢?”白素贞一脸无辜得象刚出厂的纯净水,她居然还侧了侧那只漂亮脑袋,眼里闪着疑问。我更为生气了:“你还和我装腔作势,你说和尚那是怎么回事?”她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起来,刚想开口,门口一声冷冷的声音:“你别问姐姐了,那是我的自作主张。”小青不知何时立于门口。她的声音冷得要下雪,于是我反而气短,我只问:“为什么?”“哼,你可知道今日的这位金海山是谁么?”

  我宁愿相信地球是方的飞来峰就快要飞走了也不敢相信小青所说的。小青说:“金海山便是当年的法海。”我忍不住想大笑,但心中却有悲哀海潮般涌起,于是我就以一种挣扎的表情凝固在原地,咀嚼着这个天大的笑话。法海,这个道行深厚的高僧,爱无事生非,爱多管闲事。金海山,这个不肯结婚的政治工作者,爱抽象幻想,爱凭空忧郁。白素贞在一旁提醒我:“法海当时不过是个得道高僧,却也还只是个人,又不能做了神仙。”我顿悟:他也是人,便逃不脱生老病死,他也要经过这生死循环的演历。小青恨恨道:“他只管行他的善好取信于人,世间妖魔其实何其多,为何独独选上我姐妹来为难,我们本无害人之心,可怜姐姐还要被他镇于塔底八百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白素贞将手落于小青肩头,微笑着说:“难为妹妹有心了。”小青深深地望一眼她的姐姐,叹一口气,便又转身向内走去,素贞也随着她进去,只抛下一句话给我。“法海的事并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意思就是要我好好管管我自己。有时候管自己比管别人要难得多,象我这种已非人非鬼之物要管清楚更难。我知道以我的肉身是逃不掉了,而我的心呢?“你的心根本就不想逃的,你为什么要骗自己。”在某一天,在床上辗转反复的我突然讥诮地对自己说。我原来并没有自言自语的嗜好,然而这些时日以来我被一些浑沌的情感拉扯得筋疲力尽,不知所措的我就学会了念念有辞目光呆滞语无伦次行为乖张等一系列过去被我喻为精神分裂前奏曲的玩意。人们依然用一种习惯的眼神看我,似乎还多加了几分同情,也许是我身上的草药味更浓了一些,令他们觉得有了不祥之兆。

  我的心不想逃吗?尽管我是如此思念着她们,但若要我承认我爱上了她们,那还是会让我觉得——耻辱。一个人与两条蛇。她们或许能变幻出最动人的容颜、最曼妙的身躯、最妩媚的温柔,但她们终归是法海口中的那一声“孽畜”。她们能修炼成人形,却修炼不了人的根本。白素贞问我:“人的根本是什么?”我答不上来,我把所有知道的语汇在脑袋里兜了一个圈才挤出了两个字:“人性。”这个答案相当敷衍,却足已教她心虚了,她似乎不能理解,但不敢再肆无忌惮地看着我了。她轻轻地说:“原来我却还与小青商量好的。”“商量好什么?”“我过去是一直都不知的,当年许仙便与小青背着我往来。”“是吗?”这回轮到我心虚了,虽然我不是许仙,但我还是觉得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凄凉地说:“小青又何必与我争呢,以她的修行她争不起。”我悲哀地注视着她的愚昧说:“感情与修行是无关的。”就象今日我迷恋着小青清冷的眼眸也没有想她是修炼了一千三百年或一千八百年。“小青对我发誓说这回她再不会了。”这也是一句愚蠢的话。“然而官人今日这句话却教我意外,当年许仙虽多疑却也能真心疼我们,如今官人可是厌恶我姐妹?”白素贞问得楚楚可怜,我一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但人性的理智让我又把它活生生地吞回。“小青倒也不必发誓的。”她最后低叹着埋下头去,似乎理解了我的想法。我沉默。

  白素贞与小青请我吃了一餐饭。我当时穿着宽大吸汗的T恤短裤趿着一双人字拖就去赴宴,因为我觉得不必再在国色天香面前卖弄形象。后来我才后悔了,我觉得以当时的环境我可以搞得更飘逸一点,因为她们耍了点小手腕就让我仿佛回到前朝,我一进门就看见这一青一白两个着古宋麻裙的女子。身上环珮叮珰,足上描金粉鞋。我张着大嘴又开始痴呆起来。白素贞又向我招了招手唤道:“官人快来。”她与小青都抿嘴轻笑,笑得毫无道理但教人动容。菜也精致,她们一反常态地吃素,一桌子都是碧莹莹的青菜和粉白的糕点。我基本上等于是被她们喂饱的,白素贞就腻坐于我身旁,我不用动筷子就有东西直接伸进我嘴里。总之这顿饭我唯一所做的工作就是咀嚼下咽。酒由小青替我灌,她与她姐姐配合默契,总在我刚刚把一口菜吞得恰到好处的时候送上一口酒,于是这酒的滋味便格外醇厚香美。这不是一个凡人能抵御得了的诱惑,我一向自诩为凡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顺理成章地就醉了。不过不是大醉,我还能看清她们的表情倾听她们说话,只是我自己一直在大笑。这种笑只能称之为醉笑。素贞道:“待妾身为官人舞一曲以助兴。”说罢小青已从隔间拿了一支竹箫来,她双手柔柔一挥,门前的小院内即现出一方小荷池,一池的睡莲洁白如雪。我是第一次见她作法,更加目瞪口呆。

  小青坐在池畔吹起箫来,箫音一起鸟雀不鸣,一声长而尖锐的呼哨将我五脏六腑都捆扎在一起。这时素贞脱了她的绣花粉鞋,赤着足掠上一池莲花。她唱:“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这首诗是许仙教与她的,而在梦中她正是如此这般地踏水而歌,白衣如风人如梦,她以一条蛇的柔软在花叶错落中轻舞,好景美不胜收。昔年虞姬一舞风云失色为的是生命最后的灿烂,今日素贞这一舞是为何?尖锐的箫声使我肝脏俱裂,我痛得趴在地上,这时所有事物都静止了下来。一双雪白的小脚立于我面前,我的头上是素贞的声音:“官人,你我缘份为此,我亦再不强求,明日凌晨官人为我姐妹送行吧。”话说完人已不见。对这个我早已习惯,不过这一次连人带着这几间厢房一坪小院全消失了,连那方荷池也再无踪影。我仍然趴着,认真判断着那残留在空气中最后一丝淡薄的腥知道她们是真的在我眼前出现过。

  凌晨是指天边只有一线微光的时分,这时任何事物都给人一种朦胧的视觉效果,我从不知道原来一天中能有一时刻是如此的美丽。白素贞和小青当然就显得更不可方物,我们穿过薄雾向西湖、断桥——她们的来处走去。此刻的断桥似乎尤其神秘,我们便立于它的拱背,神秘之端。白素贞望我,我也望她。“官人,你终于叫我明白,我们生存的空间是不同的,我又怎能勉强你。”小青截住她的话说:“姐姐何必与他说这些。”说着小青就走到我身前继续道:“我们原看中这人世间有情有意的好,纵是被镇了几百年也能记得当初许仙有过的情深意重,就算他后来辜负了我们,我们亦对他有所感激之处。如今姐姐本想同你长相厮守恩爱逍遥,却遭你百般嫌弃,我可不懂所谓人性为何物,只知假仁假道对你是正经,世人竟这般无情,人间对我们已无可留恋,我与姐姐这就回西湖底去,再不用想这尘俗风光了。”这些话令我惊愕与难堪,我有种赤裸裸的无助,在这九月某一天无风的凌晨,我的骨髓都开始结冰。我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见她们我总是仓皇,因为她们有我从未有过的——做人的执着。人遇到一种比人还更想做人的东西总难免会心生恐惧,然而表面却又如此嗤之以鼻。这该是人性的悲哀么?

  人性——她们所没有的。我终于流下泪了,颓然不支地坐在地上,原来在我的自以为是中早已背弃了她们对我的真情。我岂非也背弃了我自己的感情?白素贞俯视着我,还是那么温柔,她的眼神还是苍茫如雪,然而眼中却不再有我的身影映照。小青蹲下,用手抚过我流泪的脸颊,冰凉的小手仿佛在爬行。爬行,但对此时的我,却如刀锋划过,十二月霜冻的寒冷。我向她们伸出手去想抓住谁。然而我的指缝间却不知是什么在流走。

  她们以一种绝美的姿势化入水中,湖面烟霭凄迷,忽地因此掀起一个巨浪。令人意想不到的金海山几乎是跌着过来的,他冲在岸边大叫:“小青不要走。”他明显已是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可这一声呼唤却有一泄千里的气势。波浪过后湖中一青一白两道光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盘旋了一圈便消失不见,涟漪还在荡漾,金海山倏地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说砸了一拳在我脸上。他说:“全是你害的,她们再不回来了。”原来他全知道。然而连他都在忿恨我。曾经他是法海,当年镇白蛇于雷峰塔底的罪魁。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而我,却永远夺去了她们为人的信念。

  我的嘴里一阵腥涩,却没有痛楚。我闭上眼,但是连金海山也走了。西湖还是那么平静如画,空气流动中将那最后一丝腥异都带走了,这个清晨又和无数个清晨一样,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有一天我忽然记起了那台被我荒芜许久的机器,它已又脏又旧,我满心寂寞地打开它。我又找到那间老CHAT,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场面。我对自己叹了口气:“人啊…………!”一霎时所有惊愕的目光向我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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