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安顿

　　2月9日，记录普通女工情感生活的口述实录《相依为命》在本版发表后，很多读者打电话来询问有关主人公白云的近况。他们在电话中表达了对这位平凡母亲的敬意和支持。

　　2月12日，白云给编辑写来了一封信，表达了她自己的感受。同时，作为采访者的京华，也给我们带来了有关白云的另一段故事。

　　-白云给编辑的信

　　安顿：你好。

　　我是白云。看过贵报刊登采访我的口述实录《相依为命》，内心非常激动。拿到报纸后我一口气读了十多遍。非常感谢这个版面让我有一个倾诉心里话的机会。也许是天意，也许是缘分，感谢那次征文活动让我认识了京华，更感谢你能体察我内心的苦衷，刊登了这篇文章。

　　我心中想说的话很多，但只对关爱、理解我们母子的人才肯揭开心中的创伤和疤痕。它仍然在流血，揭得越深越疼痛，那种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我从结婚、离婚到抚养两个孩子至今已经24个年头。作为离婚女人，来自精神、经济、社会及家庭的压力是常人不能想像的。回味自己的一生，就像一杯黄连加苦胆泡制的酒，闲来去品，它很苦，苦时去尝，却不觉得苦！

　　我想和大家说几句话：“婚姻是鞋”，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实在不合适坚决扔掉，不要被它伤到筋骨以至残废，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离婚的女人同时要做好独身的准备，要面对许多是与非，要学会掌握分寸，既不能伤了自己，又不能伤害别人，尤其是朋友。不要把物质看太重，身外之物不能与信念和人格相提并论。被伤害的人必须从伤心的泥沼里爬出来，重塑生活的丰碑。我的经历告诉我：“如果你自己不打倒自己，别人永远不会打倒你。”

　　离婚14年，我守住了清贫，守住了自强自立的品质和不屈不挠的性格。在儿子们未成年的时候，我总是像一只老母鸡一样为他们遮风挡雨、奔吃奔喝、问寒问暖。现在有什么事都是他们把我挡在身后：“妈，您别管这事儿，有我们俩呢。”每当这时候，我的感激和幸福是别人无法体会的。他们是站在我的心尖上长大的啊！他们是我心中的小树，眼前的大树，将来的森林。白云此生足矣！

　　离婚14年，5000多个日日夜夜，我和我自己对话：白云的命真苦，没有人分担这些苦难和艰辛，没有人谈心到天明，走到今天，只有靠自强、自立、自尊和自爱。京华一直都在问我这许多年来最大的苦难是什么，我说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孩子们跟我受的苦、遭的罪。大儿子考大学那段日子，他冒着酷暑把自己关在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复习功课，没有空调，没有电扇，二儿子为了让哥哥有个安静的环境，在街头棚子下一张折叠床上睡了一个夏天。两个儿子像我的左手和右手，看看外边这个又看看屋里那个，泪水在我心里流，刀在我心上剜！总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够优秀，没有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但他们的品质是那么纯朴，又那么懂事，生活中的磨炼使他们过早成熟，他们对我的体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我们相依为命，互相支撑，母子共同走过昨天，迎来今天，我们还看到了灿烂的明天。

　　安顿，说了许多，我更想对已经离婚和面临婚姻危机的姐妹们说几句话：感情不存在的时候，要学会宽容，学会隐忍，一切都不可怕，再难的日子也能过来。该你负责任的时候一定要勇敢地承担责任。只要你真心付出，你就一定会得到回报。老天爷拿走了什么肯定会还给你什么。只要你耐心等待。

　　　　　　　　　　　　　　　　　　　白云

　　　　　　　　　　　　　　　　　　　2001年2月12日

　　-故事里的故事／京华

　　白云的口述实录发表后，几个朋友打来电话询问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我说是。我没想到白云的经历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采访白云之后，每当想起她的故事，我的心里都无法平静。女人的天性是柔弱和善良的，但艰难岁月的打磨使她在柔弱中充满坚强，善良中融入更多的宽容。我敬佩白云，作为一个女性更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所以，对她的采访也有点儿欲罢不能。

　　其实在对白云的采访中还有许多故事里的故事。我在打电话和她沟通的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世……

　　我在家是个独生女，父母亲对我还不错，我过着吃穿不愁的生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只有我一个，看到别人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感到孤单。我经常想象着自己应该有兄弟和姐妹，想象他们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幻想纠缠在我心里像个结。

　　“文革”开始了，所有的秘密都被揭开了，从邻居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个令我非常难过的事实：原来我是被抱养的。一岁多的时候被送到现在的家里。我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我去问养父母，他们承认了，说我在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父亲觉得生活的担子太沉重了，把我给了他们家。我知道自己的生父还健在，家里兄弟姐妹俱全，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做老婆，我又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那天，我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一下子就跑到大街上去了。我在街上跑着、跑着，不知道去哪儿……那天我觉得自己好孤独、好痛苦。我想大声地喊，我想大声地哭。我像一叶小舟漂浮在茫茫的人海里，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归宿。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我在广场上游荡着，看着周围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我对自己也感到了陌生，心里充满了怨和恨。我恨我的亲生父亲那么狠心，家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把我送给人家？我觉得自己的命好苦，那么小就没有母亲，又被送到陌生人家里，我为自己哭泣，我在心里呐喊，我发誓永远不原谅我的父亲，永远也不会承认他们和我的亲情关系！那种精神上的孤苦和对命运的无奈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30岁的时候，一天我在单位上班。传达室说有个亲戚来找我，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什么亲戚。当一个朴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愣住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对我说：“我是你姐夫，正好到北京来出差，所以就来看看你。爸对你很不放心，他老人家一直惦记着你。”

　　我心里的怨气还积存着，我生气地说：“我没爸，他不是我爸，我也不用他惦记我。”

　　姐夫的样子很愧疚、很难过。其实他只是我的姐夫，是家里的外姓人，但他满脸的真诚和歉意打动了我。“小云，你别怨恨咱爸了，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了，直到闭眼的时候他都在念叨着你的名字，他老人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送给了别人。”

　　听着姐夫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看着姐夫给我拿来的一小袋家乡特产，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家里的亲人们时刻都没有忘记我，他们都惦记着我，这份浓浓的亲情把我那一直是空荡荡的心填得满满的。

　　姐夫临别的时候对我说：“咱家永远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回到这家里来，兄弟姐妹们都很想见见你。”

　　回家之前我没写信告诉家里人，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那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家乡的所有人都那么亲近。他们给我指路，帮我们拿东西，人还没到，早有人把信儿带到家里。哥嫂们闻讯骑着车从村里急急忙忙地赶来迎接我们。当他们看见我们母子三人的时候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而那时的我却没有了眼泪。

　　走进我出生的那个小院儿，我仿佛看见了母亲和父亲在迎接着我，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在梦里出现过。继母带着全家人迎接了我。继母是个知情达理、善良、朴实的农村女人。她对我说：“以后你可以随时回家来看看，但千万不要给我买东西。以前我没疼过你，没养过你，不能欠你的情，不能花你的钱。就是希望你常回家，让我们大伙儿好好地疼疼你们。”家里众多的兄弟姐妹们整日围坐在我们母子身边，他们不会表达什么特热情的话，没有什么过多的举动，但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真诚、那么温暖地环绕着我们母子三人，那种关切、那种爱怜的目光驱散了我心头三十多年的阴云。

　　白云告诉我：“回到家里最大的感受是感动。那些兄弟姐妹们都很朴实，他们的目光总是围着我们娘仨转，他们的目光分明是在告诉我，由于父亲从小把我送给了别人，他们都觉得欠了我一份情。在老家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招待我们，其实家里的饭菜很简单，但那也是他们费尽心思为我们准备的，我们仨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旁边看着。那种有家的感觉真好，很温暖。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有了依靠。”

　　白云还对我说起她与前夫的一段故事……

　　1999年国庆节那天的中午，我和邻居正站在阳光下聊天。忽然，对面一个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拄着一个拐杖，非常艰难地一步、一步向我们这个方向慢慢挪过来。我的目光被他吸引了，我在努力地想：他是谁？他终于挪到我们面前，我看见他在流泪。他把自己的身体靠在墙上，把拐杖也靠在墙上，他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掏出手帕擦眼泪。我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一动不动地垂在旁边。看着他流着泪水的脸，我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他原来是我离婚12年的前夫。我对他的记忆仍然是分手时那个健壮如牛的身材和显得很有活力的面孔。当时他在法庭拒绝付儿子抚养费的情景像冰块一样永远地冷冻在我心里，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法官宣判所有财产都属于他，而两个孩子由我带走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也没提探望儿子的请求。当我带着9岁和7岁的儿子推着三轮车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那个家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看到他的面孔，我所渡过的艰难的日子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最艰难的时候一个星期里没有一分钱，面对两个半大的儿子，每天吃饭前我都发愁，不知道用什么填饱他们的肚子。那些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险些下岗的苦撑苦捱的日子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过去我独自度过了多少个伤心流泪不能入眠的夜晚，早晨起来揉揉通红的眼睛在两个儿子面前强颜欢笑，在同事面前故做轻松和坚强，那时候我心里的苦是无人知晓的。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出我内心的脆弱和悲伤，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白云，你必须坚强，决不能让自己倒下，要好好活着。那么多年我的前夫毫无音信，他没有给过我们一分钱，没有来看过儿子。那天看着前夫在我面前流泪的时候，我突然也流泪了，其实在艰难的生活中我早已没有了眼泪，那天流出来的是我内心积存了12年的辛酸泪水。

　　我的前夫流着泪告诉我，这是他第三次脑出血，他已经半身不遂了，现在家里没有人管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苍白的脸颊、不灵便的身躯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儿，我心里12年前的那个“结”在松动，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像一根细细的丝带系起了我多年来的哀怨情愁。我擦了一把眼泪，急忙喊过来两个儿子把他扶进了我们那十几平方米的小屋。看着高高大大像两棵树一样粗壮的儿子，一个已是大学生，一个已经高中毕业了，他的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强压心中多年来的辛酸，带着错综复杂的心情，找了熟人安排他住进医院，给他联系了有经验的大夫，还帮他找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护工。我把一切都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他从始至终都在流泪，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哭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他现在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样子，我内心曾经的脆弱和对他的积怨慢慢地消融。是啊，面对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更脆弱更无助的人我能怎么样？何况他还是我身边两个儿子的亲生父亲，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是无法改变的，我已经把两个儿子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人了，我更希望他们拥有博大的心和仁爱的情怀，成为具有完整人格的人。

　　那天从医院回到家里，我一直在流泪，说不清为什么。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劝慰我：“妈，别难过了，为了他你没必要这么伤心，今天的事你做得够不错的了。”我那种复杂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周围的朋友及同事都不理解我，说我傻。“他以前对你们那么无情，你居然还帮他。”医院的护工对我说：“大姐，你对他真是仁至义尽了，你这么好的人上哪儿去找。”可当我看到他那么独孤无助、不堪一击的样子，怨和恨都无影无踪了。满脑子浮现的都是这些年来朋友、同事和邻居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的帮助和关怀，人在困难的时候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帮助和友情的温暖，是周围许多的好心人给了我希望，我永远心怀感激之情，所以对于前夫的事，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人在难中拉一把，”这也是一种美德吧。

　　听着白云述说这些事，我的心始终被感动着。一个女人的生命中承受了那么多的艰辛和无奈，她的心里仍然充满着博大的爱。她对我说：“我现在一想起过去那些苦日子，怎么过来的快记不清了，但满心想起的都是周围的朋友、同事和邻居们对我们母子的帮助，我满心都是对社会对别人的感激。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开始好转，两个儿子已长大成人，我心里轻松极了，现在就想静下心来，看看书，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时间我还写写自己这一生的经历……”

　　白云说她的生活曾经很无奈，但所有的一切过去之后，回头看走来时那条路，也不乏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