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不惧无常，随风绽放(癌症末期爱的故事)

　　我(章成)有一位已经过世的朋友，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像桂花般的芬芳，出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大约九年前，我的一位女性朋友罹患了肺癌，诊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末期，依照医学上的经验，末期的肺癌患者，五年内存活率不到5%，也有比较残酷的说法：只剩一年可活。虽然医生说是末期，但其实那时的她除了咳嗽，没有其他的不适，真的很难跟癌症末期联想在一起，如果不是家人的阻止，她还想继续上班。

　　我跟她平时并没有太多交集，也不常联络，但听到她的消息，我还是想去探望她。

　　当我探望她时，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非常高兴见到我。她说，因为医学上几乎已经给她判了死刑，所以亲朋好友的善意偏方就如雪片般飞来，她和她的家人反而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状况，但是她自己觉得，自己应该会继续活下去，于是她选择了其中的一个方法，不是一帖药方，而是去见一位算命师。

　　在以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选择，因为通灵这种事，以往给她的印象就是迷信、骗财骗色，是愚夫愚妇才会上当的事，但是她现在体认到，当人真的遇到重大难关时，的确会想寻求超自然的力量，她也发现自己没有绝对理由，去否定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那位算命师告诉她，她的病是因为跟家人之间的感情交流受阻而衍生出来的，如果那个部分重新恢复畅通，病就会痊愈。

　　她倾向于接受这样的讲法，因为她立刻想到的是，自己跟两个小孩长久以来，除了彼此日常应对外，几乎不曾谈心。她是一个严格的单亲妈妈，努力把两个小孩顺利送上大学，儿子表现还好，但女儿却非常叛逆，让她头疼不已。她说，自己一向事业心重，忙于工作，也许过度的理性，让自己不知道怎样去跟儿女们交流，像这样的事，她不知道可以跟谁谈，因此当我说要来探望她时，她非常期待，她觉得我是那个可以跟她谈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你前夫呢？你是不是也刻意不跟他往来？即使孩子想要去看爸爸？”她沉默了，没答腔，我没再追问，便转移了话题，跟她谈谈怎样发现自己罹患肺癌的过程。她说，第一家医院说她得了癌症时，她不相信，直到三家医院都做出同样的诊断，而且已经到了最权威的医生那儿了，她才接受这个事实，而这个过程，都不敢告诉年迈的双亲，只能自己偷偷地往返医院。我说，这段时间你好辛苦，可以拥抱你一下吗？”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觉得很高兴，而且我真的想要拥抱你一下，结果你先说出来了。”

　　于是我们紧紧拥抱了一下，再度面对的时候，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她的心重新温热了起来。

　　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去见她的前夫了。

　　她的前夫已经再婚，这也是她一直不愿意再联络的原因，但是现在她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就是她可能就要死了，所以她必须让这个男人知道，并且希望他将来继续关心两个孩子。

　　他们约在一个普通的咖啡店，前夫听到她的病情很讶异，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讲什么。

　　她向他表示，万一自己真的过世，希望他可以继续关心两个孩子，之后她突然就不知道要讲些什么了。他以询问治疗状况来接续话题，但她却感觉到有一句话从心里浮出来，一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也咽不下。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她看见前夫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她解释不出来，不过心里同时升起一种莫名的遗憾。

　　这不是想象中那种真情流露的会面，我问：“那一句话是什么呢？”

　　她说，那一句话是：“我恨你，你都不在意吗？”

　　我对她说：“或许你的女儿也想跟你这么说。”

　　不久，她真的找了一个机会单独跟女儿相处，她觉得自己必须好好跟女儿谈一谈，结果没多久，母女就陷入了旧模式，她们又激烈地吵起来，可是这一次，“也许这是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吵架”的念头突然冒出来，她决定不能再让两人陷入讲气话的无意义冲突中，于是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内心真正的感觉：“我觉得你就像爸爸一样自私，我看到你就生气！”女儿回嘴说：“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欠你的，你才自私。”

　　“对，你们都欠我的！你们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

　　“妈，你终于说出真话了，那我也要跟你说真话：我觉得根本就是你赶跑了爸爸，因为你所付出的都是我们不要的。”

　　“那你们想要什么！”她愤怒地说。

　　“我想要自由！不必自责的自由！现在你跑来说得了癌症末期，要死了，所以我就要自责一辈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女儿突然痛哭起来。

　　女儿说的话，字字敲在妈妈心坎里，突然间她好像醒过来了，冲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但说不出任何抱歉的话，毕竟这对个性强势的她来说太难了，但她哭了，把女儿搂得更紧，女儿并没有挣脱，依偎在妈妈怀里好好地哭了一场。

　　从那次吵架后，母女两人的心结就消失了。中国人的家庭不习惯正面去讲什么，她只是对女儿变得温柔了，而女儿也变得经常回家，还会弄一些营养的料理给她。

　　后来，她又打了通电话给前夫，对他说：“对不起，我知道是我把你赶跑的。”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说得对，那的确是他心中真正的感觉，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现在还在那个地方工作吗？”她问。

　　“是啊……”

　　“还常要到国外出差吗？”

　　“嗯。”

　　“当初我太没有安全感了，一直怕你……应该说是我对自己很没信心，一直想用一种让你觉得亏欠的方式，来保障我自己。”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但她知道不管怎样，她要把所有该说的话讲完，因为，或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愈是这样，你愈疏离，然后我又愈没有安全感……我不是在怪你，说真的，如果那时候你可以用心带我出去玩一次，中途不要一直打手机……如果你出国之前，能用心拥抱我一次……如果不高兴的时候不是沉默，而是可以用心地吵架一次……我会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我以为的那么多。前几天，女儿跟我大吵了一架，我们都把自己内心真正的话吵出来了，我发现，这一次的吵架，抵过以前无数次的吵架，如果以前我懂得这样吵架，就好了。

　　“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是觉得这些话对你好像也会很重要吧，所以想打电话来告诉你。”

　　“你说得对……”男人只说了这四个字，但非常诚恳。

　　因为做化疗的副作用很严重，我的朋友看起来越来越像个病人。有一次我又去看她，她跟我叹了一口气：“还不知道化疗的效果怎样，不过我真的会去想到死亡这件事，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我的父母，我怕他们会受不了。”我说：“我赞成你去想死亡这件事，有些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是不是能够及时完成？因为生与死真的无法掌握在我们手中。”

　　她说：“对，但我好像只能跟你讲这样的事，因为周围的人都一味地说我会好起来，我父母更是，他们似乎连想都不敢想我可能会死，这点反而是让我最担心的。”

　　过了几个月后，我听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她住院了，于是我赶到医院去看她，她的父母守候在床侧，为我解说病情，说因为癌细胞影响到视神经，所以视力变得无法对焦，会产生晕眩，只能躺在床上，有时候甚至会意识不清醒，认不了人。我虽然知道癌细胞的扩散常常在一夕之间，但是看到原本好端端还能够跟我交谈的人，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心里还是很难过。她的父母说：“章成来看你了喔！来给你打气加油了喔！不要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握住朋友的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其实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而是没有勇气说，我和朋友的秘密谈话，让我了解她的心情，居然比她的父母了解她还多。静默了一分钟，我感觉自己胸口一阵热，面红耳赤起来，就听到自己开口说：“也许为了以防万一，或许你们可以问问她有什么挂记的事，或是有什么想对你们说的话……”

　　好像戳破了什么似的，现场气氛立刻沉重凝结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非亲非故的人，这样讲话是否太僭越了？结巴羞赧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告辞了。

　　如同当初医生所预测的，她不到一年就过世了。我去参加了她的告别式，瞻仰遗容时，我看见她已经像个古人，穿上了古装，脸化的妆很好，但是实在不怎么像她了。我静静地跟着队伍绕行一圈，并将花朵放在她的身旁，然后回到自己座位。她母亲一身素黑地坐在第一排，一看到我，红着眼眶伸出双手拥抱住我，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跟她抱在一起流泪，然后听到她母亲说：“章成，真的很谢谢你……”

　　后来我在想，算命师“如果她跟家人的感情回复畅通，病就会痊愈”的说法完全不准，但是我相信，她该说的都说了，此生应该不留遗憾了。

　　把无常时时放在心里，我们的人生便有了重点。事实上，不能享受生命、不能彼此相爱的人生，即便活得很长，也像是在流浪，如果内心能走回爱的原乡，即使是短短几个月，也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把无常转化为全力开花的觉悟，我们的人生就会满溢着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