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准再去,听见了吗?”
夕阳落下的时候,我被关在屋里。
我不停地哭,眼皮肿得透亮。妈妈推门送来晚饭,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了出去。我把眼泪滴入饭中,一口也不吃。
第二天我发烧了,我把夕阳的温暖存了起来,让它在体内爆发。摄氏度,我全身的重量涌入大脑,无法起身,无法思考。妈妈把体温表插入我的腋下,读度数的时候忧心忡忡。
她把我抱在怀里,哭了起来,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那是他曾经亲吻过的地方,有夕阳的余味,而妈妈的眼泪冰凉,发生了化学反应,让我刺痛。她不过是个独自养孩子的妈妈,靠给人做账为生,一天跑好几个地方,做好几家公司的账。她说她要存钱,因为上好的初中,要一大笔费用。她常常半夜还要拿着计算机按个不停,饿了就吃冰箱里的剩饭……
“听妈妈的话好吗?不要再去那里了,好好上学,好好生活,好吗?”
我不回答,什么我都可以听妈妈的,唯独这件……
妈妈抓着我的头发,和我对视,“听到了吗?妈妈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再去那里了,好吗?”
我望着妈妈,没有回答……
一个星期后,我们搬家了。
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我们开始冷战。
虽然她尽量每天都监视我,可也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周四下午没有课,妈妈却还在外面忙,我背着书包一路从学校跑到大院,跑得全身酸痛。我瘦小,可以从后门铁栅栏的缝隙里钻进去,直入我们的小乐园。
他在池边等我。
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人传信,但他就是在等我。
他是神奇的,虽然他不会说话,但他知道一切……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特别漫长。
妈妈把我锁在租来的小屋里,像是坐牢。电视里每天放着连续剧,我一天天消瘦,写完作业便对着电视发呆。台湾古装片、美国80年代肥皂剧、各种花色的广告……它们入侵我的大脑,占据了我的大脑。唯一锁门的地方,就是留给他的……
“妈妈!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桌上放着我刚刚煮好的面条,不过是简单的挂面,但是我下得很用心。凭着直觉,我把握煮面的时间,然后放入了各种调料,又加了点儿腌雪里蕻。
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我至少很真诚。
我也终于鼓起勇气要跟妈妈对谈,记得那个晚上,我们面对面吃面,发出动听的吸面声音。
吃着吃着,妈妈便哭了起来,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有人给她做饭吧……
我们先是各坐一个板凳,但最后,我们终于都敞开了心扉,承认了自己的固执,抱在了一起。我们哭成一片,无声地体会对方。那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迷迷糊糊地哼起了儿时的催眠曲……
暑假过后,我们搬回了大院。
我和妈妈达成协议,我保证每次考试必须是全班前三名,换来和他的时光。
上课我努力听讲,记下每一个要点。课间我也不再折纸,而是疯狂写作业,希望能多一点儿时间跟他在一起。
有时他也会拿起我的课本看,老师发的各种练习题他一一过目,那些我想不出怎么弄的爬坡题,他却能够轻松解答。拿着铅笔,写写画画一番之后,他便有了思路。有些题目是尖子生都搞不定的超级难题,他却轻轻松松拿下,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只要有他在身旁,就很幸福。他身上有种奇妙的能量,让我沐浴在安静和平和之中,和杂乱的世界没有关系。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两年,我终于要上中学了。
重点中学,却离家很远,也没有公共汽车。妈妈给我买了自行车,暑假的时候必须学会。
在小乐园中,他轻轻扶着我前行,我努力控制平衡,感觉能量的对称。
夕阳落下,天边是彩色的云朵。
我学会了骑车,他在后座,我们围着水池环绕。微风中,他似乎没什么重量,骑一圈不过10秒钟。
儿时觉得广大无边的乐园,突然之间显得很小。我们运动着,看着假山水池,发现它也没有那么高了。记得小时候,我们曾经在池边追逐嬉戏,那时还觉得池子很大,跑了很久才圆满……
我感觉到他轻轻靠在我背上,他的暖意从脊柱蔓延到我全身。
其实,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开学前的一天,我13岁。
那个傍晚,我来到这个世界已满13年。
都说18岁成年,可我觉得13岁才是。
我们坐在池边,他望着水中红色的鱼出神,我也随着他的眼神看去,发现那些鱼开始聚拢。他的神情严肃,缓缓闭上了眼睛,进入了一种我不能捕捉的境界。而那些红色的鱼,竟然开始神神秘秘地排列队形。
他的手在水面上的空气中写写画画,那些鱼按着他的方向游动。
生日快乐!鱼在水中排出了这四个清晰的大字。
我喉咙顶部开始发热,泪水涌了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至今为止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我有告诉过他我的生日吗?也许没有,但他就是知道……
红色的鱼轻轻抖动尾巴,水中”生日快乐”那四个字,像火苗一般兴奋地颤动。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没有言语,只有细小的表情和文字。他就像是裹着人皮的外星生物,坠入地球,掉进我的生活。
这么多年来,我幸福地跟随着他,但却从未觉得自己真正拥有过他。
而在那个傍晚,太阳完整落入水池的那一刻,我失去了他……
回忆停在他入水的那个结点……
7.
妈妈走了进来,轻轻坐下,摸了摸我的脑门。
“找到他了吗?”
妈妈愁苦地看着我,说:“他不存在,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不存在!”
我觉得一阵眩晕、恶心,下面阵痛。
“你来月经了,起来我教你换卫生巾吧……”
我成熟了,他离开了,真好笑……
我冲进看门爷爷的小房间,翻开抽屉,拿出了他留下的东西,铅笔盒、笔记本,还有看到一半的书,叶子是书签,那是我们一起挑的落叶,形状像只微微张开翅膀的蝴蝶。
我抱着他所剩下的一切,躲在大树后面痛哭,只有缓缓落下的树叶安慰我。
我看见夕阳落下,更加心痛,身体里所有的水都变成了眼泪。
他潜入幽幽的太阳,不辞而别。
他是我多年来唯一的朋友,超越了现实的范围,相互包容,感受对方的能量。
和他的点点滴滴在我身体里蒸发,膨胀,不能呼吸……
太阳落山,月亮上场,我却还没悲伤够。热气散去,我坐在泥土上,抱着双腿,回到最孤独的自己。我又成了那个被人孤立的小孩,跟野草说话,被风抚摸……
半梦半醒,我把头深深埋在双腿中,直到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回家吧!”
我抬起头,妈妈蹲了下来,深深抱住我……
“我告诉过你,他不存在....。.”
我举起了它,对妈妈说:“这是他写的日记,他存在!”
“那是你写的!”
“不可能!”
“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看。”
“这是他的日记本,我不知道密码!”
“你当然知道!”
妈妈抱着我的脑袋,她眼中已经涌出了泪水,那是急切、真诚的眼神。她在用眼睛对我说,求求你,快醒来吧,他真的不存在。
“想想吧!密码你知道的……”
我摸着已经发旧的笔记本,看着那个三位数的密码锁。记得买下它的时候,文具店的女孩对我说,那是最新的款式,刚刚在台湾流行的带锁日记本,这附近就他们家有卖的。我甚至记得售货女孩穿着黄色的上衣,本子的价格是35元,我还记得我送给他时他脸上的表情,我记得看他在上面写写画画。一切如此清晰,怎么能说他不存在呢?
但是我脑中突然闪出了一个画面:我刚刚剪过指甲的手,小小嫩嫩的,在开锁……我转动滚轴上的数字,密码慢慢显现。追着那个闪过的记忆画面,830,我的生日。数字转到了位置,我按下锁扣,它轻轻弹开……
翻开日记本,蓝黑的墨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第一次在这里写字,以前用铅笔,害怕字写了会不见……。”
“这是你的字迹!”妈妈万分肯定地说。
月光下,我看不清楚,也不想承认。
妈妈轻轻拿起了日记本,接住月光,让我看清……
我记忆深处的那把密码锁,也轻轻弹开,那些曾经被我无意或者刻意或者任意潜藏的记忆,都蜂拥了出来,在我眼前旋转,不断加速,直至让我晕倒……
8.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把那些记忆归位,它们曾经被我关在脑中,就像记忆轴线上被扯下的小点。我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努力将它们和时间地点挂钩,让它们回家。
那个午后,小猫把我带到水池边,我看见被夕阳的余光勾勒出的他。就像一个梦,我走了进去,并且在那个梦中逗留了太久。
但其实除了我之外,没人见过他。文化室、医务室,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去,借一本又一本书看。也是我,放学之后帮医务室的阿姨打扫卫生。
我常常投入地和空气玩耍,忘我地对空气微笑……
他不存在……
不,他只对我存在……
我错过了初中开学的第一天,都分好了座位我才去报到。
班主任把我安排到了最后一排,靠在后门边,一个人坐。我又孤独了,独占一个角落,边听讲边揣摩同学们的背影,心头有些发酸,十分想他。夕阳西下,我看见了滚圆的红色太阳,它用光热包裹着我,就像他的拥抱……
我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离开,就在夕阳中,静静看着我……
温暖的光线中,我向四周望去,猛然觉得真实无比,就像从一个巨大的梦中醒来。而这种真实感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像是掺了茶香的风,让我领悟、释放。
前面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衣服,长长的头发搭在背后,我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她。她微微回过头,手里还握着圆珠笔,见我愣着,她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怎么了?”
“…… 能借我一支圆珠笔吗?”
她马上在文具袋里寻找,摸出了一支崭新的笔,轻轻放在了我手上。
我握着笔,意识到这是我多年以来头一次主动跟人交流。
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就像呼吸……
他一定也看到了,我觉得夕阳的余光轻轻抱着我,摸着我的耳垂,安抚着我第一次主动跟人沟通后的悸动和不安。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他是太阳的私生子,所以常常在人间游荡。他一定特别孤独,所以遇见同样孤独的我,倍感亲切,便一直和我相互依偎,直到他意识到,我已经长大,需要一个更加合理的世界……
谢谢你,夕阳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