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3岁那年夏天，夕阳特别美，我和他都看得入迷。

　　双脚半浸在池水中，靠他肩膀，看夕阳隐入假山。

　　西沉的太阳留下些浮光，沿他的脸庞画了条细细的暖线。

　　我突然觉得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浮动的金色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其实，这样的感觉有过许多次，我总害怕他会突然消失，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

　　我抱着他，吻他脸上金色的轮廓，贪婪吸入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

　　即使抱得再紧，也觉得不够，我闭上眼睛，幻想我们是两团温暖的能量，交融成一体，永不分开。

　　但他突然挣脱了我，纵身跃入了水池中。

　　水池中心有一颗巨大的太阳，红得让人害怕，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他正好落入那团红色，留下点儿涟漪，不过一秒钟不到，便散去了。

　　我站在池边，整个人被抽空……

　　13岁那年的夏天，他潜入了太阳……

　　等我找回自己，池中的太阳已经溜走，水面异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用并不优美的姿势跳入水中，强睁着双眼，却始终看不见他。

　　下潜，却只能看见墨绿色池水，一枚生锈的硬币，一块生苔的木头，一团团厚重如线绒一般的水草，红色的鱼滑过我皮肤，告诉我他已经随太阳离开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肚子上放着热水袋，额头滚烫。

　　我差点淹死，应该是红色的鱼拖起我，才使得我没有沉入池底吧。

　　膨胀的大脑跳出了头颅，填满整个房间，我望着天花板，开始回忆和他的一切。

　　2.

　　他应该是个孤儿吧，据我所知，好像是院里看门的疯老爷爷把他养大的。

　　他天生聋哑，沉默得像不动的水，不过眼中总是装着星星，有种来自宇宙深处的闪亮。

　　从幼儿园开始，他便存在于我的生活中。

　　那时我和妈妈住在姥爷留下的房子里，四室一厅，大得可怜。爸妈离婚了，我跟单身的妈妈一起生活。

　　离婚在当时来说比较另类，背后总少不了流言蜚语。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也对我有些孤立，还好我天生也不怎么合群，喜欢一个人玩。

　　我爱折纸，只要手头有纸就不寂寞，帽子、青蛙、花篮我都拿手，再小的纸都能折出花样。软绵绵的卫生纸我也喜欢，用它们能揉出美丽的花朵，或者卷成各种小动物。我还喜欢花花草草和各种动物，即使是人人喊打的老鼠我都不嫌弃，我会偷偷放走被夹住的老鼠，给它们东西吃。蚂蚁搬家我也看，常常一蹲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双腿麻木。

　　无聊的时候，我就找个虫子聊天，比如说金龟子或者蚯蚓。要是它们也不愿意理我，我就去找朵花儿，或者抱抱大树。

　　我们住的大院里有座楼叫一号办公楼，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建筑，主楼五层，两翼三层，中式的，非常气派。不过据说60年代的时候有人曾在那里自杀，拿斧头砍下了自己的头，吓得发现他的看门人精神失常，疯着过了后半生。

　　一号办公楼的大厅又高又空，中间矗立着几根巨大的石柱，走路说话都有巨大的回响。大门朝北，南面的门又很低，所以一年四季都进不了多少阳光，即使夏天进去也感觉凉飕飕的，多少有些阴森。

　　院子里的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却害怕那个地方，以至于巨大的一栋楼都没什么实际用处，成了堆放东西的仓库，没人会轻易去那里，只有那个被吓疯了的看门人住在后面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正中有假山水池，直径大约七八米，中间有座三米多高的假山，从我有记忆开始，假山上便总是布满深绿色的苔藓，像是披着丝绒的衣裳。

　　记事以来，我们总是在院子正门附近的区域玩耍，一号办公楼后面的小院子仿佛是个禁地。上了幼儿园，我会偶尔透过一号办公楼的大门窥一眼，能隐约看见绿茸茸的假山，但妈妈总不让我去那里。

　　而第一次去，我便见到了他。

　　记得当时接近傍晚，我为了追赶一只小野猫，穿过一号办公楼，踏入了水池假山的领域。出了阴冷的大厅，视线豁然开朗，我看见他小小的一个，蹲在池边，手里拿着半块馒头，似乎在喂鱼。

　　小野猫蹿上了池边，坐在他身旁，尾巴甩在一侧，很惬意的样子。

　　正是太阳西沉的时刻，天边有一团团红色的卷云。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幅构图优美、色彩华丽的画。

　　那时的我不过四五岁，仿佛突然走入了一个梦境，恍惚而温暖。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小猫也不逃离，而是轻轻看了我一眼，完全没有现实生活中的警惕和敌意。

　　向池中望去，红色的小鱼都聚拢在一起，像朵朵开到鼎盛的花儿，随风微微颤抖。他用手指把晒干的馒头磨碎，撒入池中。一抹白色的粉末在空气中散开，又被吸入水中，红色的小鱼们开始抖动着觅食。

　　他就像个魔术师，让这里的一切生灵围绕在身边。

　　发现我之后，他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催眠。他分给我一小块馒头，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碾成粉末，丢入池中。那群红色的鱼吃得更加快乐，在水中激起浪花，还吐着泡泡，像是油锅中一朵朵被炸开的红色*……

　　3.

　　从那以后，我便常常去假山那儿找他。那里不过是一片二十米见方的地方，却成了我们心爱的小乐园。

　　院子的外层，是片茂密的小森林，树下的杂草中，总有鲜红的蛇果，红豆大小，零星一片。

　　西瓜虫也常常出没，它们蜷缩起来，就像穿了盔甲的西瓜。我喜欢捏它们，逼迫它们张开身体，看它们细小的脚轻轻抓狂。还有蚂蚱，有坚实的大腿，能跳很远，不动声色地落在草间，要屏住呼吸，当自己不存在才能抓住它们。

　　春天的阳光里，小花一样的粉蝶四处乱飞，落入手中，便抖落薄薄的一层粉。

　　到了夏天，更是丰富。傍晚总有低空飞行的蜻蜓，低吟着绕过头顶，在空气中轻轻一踩便飞去更远的地方。萤火虫也在夜晚出现，浮光一般贴着水面飞行，跟红色的鱼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话。

　　秋天开始转凉，每一片落叶都有一个故事。院子里渐渐出现了暖色，树叶松动，缓缓落地。野猫常常轻踩堆积一地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每到冬天，水池中就会凝结起一层薄冰，那些红色的鱼仿佛被嵌入了镜子。它们无声地游动，等待我们凿开裂缝，给它们喂食。

　　4.

　　六岁，我被送进了小学，背着双肩书包，走入教室。

　　但他没有，仍然深锁自己在小乐园中。

　　放学后，我草草吃完饭便会去找他。我分给他铅笔，和他一起写字画画，然后看夕阳坠入池中。

　　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开始流行养蚕。门口有许多兜售蚕子和桑叶的小贩，一块钱一张纸，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放在温暖的地方，一个礼拜后就能变成小蚕宝宝。我也养了一些，放在鞋盒子里面，没过多久，蚕宝宝们就渐渐长大，变成蠕动的小白肉条。

　　比起其他宠物，蚕非常好养，一天几片桑叶就能解决。不过要常打扫，不然就会有种湿乎乎的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