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20年间翻译38部、出版33部村上春树作品,成为华语世界中最专一、最持久的村上春树文字译者。在这些作品中,已经分不清哪些印记是村上的,哪些是林少华的。有人说,做一件事情容易,一辈子做一件事情却不易。林少华之于村上春树,应该就是如此。
林少华有言:“翻译不同于刷锅洗碗,是我比较喜欢的劳动。而像村上这样适合自己脾性和笔调的更让我喜欢。在这个世界上,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劳动的人估计不会很多,因此我感到幸运,感到快乐。 ”
二十年乐此不疲
问:您最早是怎么开始翻译村上作品的?
答:《挪威的森林》在日本热卖时,我正在大阪市立大学被一个中日古诗比较研究课题缠得长吁短叹,根本无暇他顾。我翻译《挪威的森林》,完全是由于日本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李德纯老先生的推荐。一次开会他把我领到漓江出版社编辑前,一再强调我的“唯美”文笔如何适合翻译这部很美的小说。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断断续续译了二十年之久。尽管我可能因此失去了日本古典文学研究专家这一更为学术界认同的身份,但我还是要感谢李德纯先生。
问:是什么让您二十年间乐此不疲?
答:论语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之所以二十年间乐此不疲,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爱和精神上的认同。文学翻译不仅仅是语法、单词和文体的对接,更是灵魂剖面的对接。说通俗点,如果一个人老让你觉得别扭,你能与之交往二十年吗?进一步说来,或许,较之喜爱村上,我喜爱的更是翻译;较之喜爱翻译,我喜爱的更是中文——也因此给东京大学一位知名教授批评为“中文民族主义”。但不管怎样,如果可能,我还会在译介村上这条路上走一段时间。
问:翻译村上的作品必须把握的关键点是什么?您坚持“村上春树说”,还是“林少华的文字表述”?
答: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树说”或百分之百的“原装”村上文学,这个世界上无论哪里都不存在,正如《且听风吟》开篇第一句“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正如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任何翻译都必然有译者的理解、感悟或主观创造性介入其中。译作,尤其文学译作,无一不是原作文体同译者文体相妥协相融合的产物。大家看到林译村上作品乃是“村上春树说”和“林少华文字表述”合作的产物。试想,即使如实传达领导讲话都未必如实,何况用中文传达日文呢?
问:您个人最喜欢村上的哪部作品?
答:前期喜欢《舞!舞!舞! 》,里面的温情让我为之感动;后期喜欢《奇鸟行状录》,其中的意志让我肃然起敬。
搬回“出租”的脑袋
问:发生了众所周知的“跑步风波”时,您是怎么想的?
答:“跑步风波”对我的影响还是有一些的。说实话,根据合同翻译和提交的译稿而被搁置下来的情况以前从未有过。仅仅搁置倒也罢了,更令人不解和不快的是被当成了负面炒作材料。在过程中我思考最多的是:无序竞争和无良炒作是怎么一回事——它造成的伤害并不限于我这个译者,还涉及数量很大的读者群以至村上文学的译介事业。一个外国作家的作品由一个译者译出来,使之保持相对统一的风格,应该说是很难得、很值得庆幸的事。村上在中国持续走红与此有直接关系。当然,那场风波对我也有积极作用,它促使我加快了从翻译向创作和学术研究转型的步伐。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以前我乐意把脑袋租给村上,现在我更想把脑袋搬回到自家肩膀上。
问:您创作并出版了《为了灵魂的自由》,从村上的文字背后第一次现身,这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答:转型的阶段性成果有两个,《为了灵魂的自由》与散文集《乡愁与良知》。尽管我晓得“唯美主义”未必全是正面含义,但我还是要承认自己有这种倾向。在“美”——文字之美、意境之美、情思之美——这点上,两本书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问: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基本内容吗?
答:《为了灵魂的自由》写的主要是近两三年时间对村上文学的感悟和思考。书是文学评论,但笔法更接近文学创作。我的一个追求,就是以富有亲和力的随笔式文体传达学术性思维,以便在象牙塔和大众之间搭建一道桥梁。我以为,文学批评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验证以至构筑令人目眩的某种文学批评理论,而在于促成一种深度认识和审美体验。体例分长篇、短篇和随笔三类。随笔集以“村上朝日堂”系列为中心品评八部;短篇小说集以《东京奇谭集》殿后品评九部;长篇小说品评十二部,从处女作《且听风吟》、《挪威的森林》到最新的《1Q84》,将村上所有小说类作品一网打尽。另外,我还连续提取了村上较为典型的生活细节和创作思想的变化轨迹。因此,纵向读之,是作家传略和创作谱系;横向读之,又是相对独立的文本解读和作品各论。
力求完美的工匠
问:听说您对文字是很苛刻的?
答:我这人有一种“洁癖”,对文字也是这样。舞文弄墨乃雕虫小技,但雕虫不同于,很难容下败笔,虫太小了!不是说我的翻译没有败笔,但我主观上的确力争完美。我的原稿(我不用电脑)往往改得“满堂红”,甚至隔一天就不认得了。高手是大处落墨,而我是工匠,不敢掉以轻心。
问:翻译被誉为是二度创作,在“文字美”和“忠实原著”上,您坚持什么原则?
答:二度创作也是创作,大凡创作都需要主观能动性;与此同时,二度创作毕竟不是原作,因此其主观能动性必然受到原作的制约。说到底,还是严复老先生讲的信、达、雅三个字。信即忠实原著,达和雅大体相当于“文字美”。较之语义、语法、语体等表层结构的忠实,我更追求深层次的审美忠实——通过文字转换来传达原作中蕴含的审美信息、启动读者的审美愉悦和想像力。
问:一个好的翻译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具备哪些要素的译文才是好译文?
答:一个够水平的文学翻译者,所需素质简单说来就是:六分母语三分外语一分天赋。人们往往倾向于认为母语天生就会,因而翻译主要靠外语水平。其实不然。文学翻译主要取决于母语表达能力。众所周知,如今外语顶呱呱的人比比皆是,而蹩脚的翻译作品也比比皆是。为什么呢?主要因为母语水平好的人日见其少。此外还需要一分天赋。因为文学翻译是艺术活而不是技术活,需要艺术悟性,好的译作当然与此相关。用一代翻译宗师傅雷先生的话说:“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无生硬拗口之病。 ”
中文是永恒的精神家园
问:教书、翻译、写书,您怎么分配这些工作?
答:以前大体是课余翻译,译余写作。现在多少有些反过来了。但以主次而论,教书当然是主业。自己快要老了,必须把研究生指导上去。当教师一个得天独厚的幸运之处,就是自己的艺术生命、学术生命可以通过学生延续下去。
问:现在的孩子重外语轻母语,您怎么看?
答:非常不可取。我曾专门就这个问题去中学作过讲演。中文是中国人永恒的精神家园:小桥流水、平湖归帆、杏花春雨、秋月霜天、渡头落日、墟里孤烟以至灞桥杨柳、易水风寒……也就是说,中文更关乎心灵和审美,关乎天人之间的信息通道,关乎感性、悟性、天性、灵性——这些微妙元素一旦错过最佳萌芽期和发育期,很可能抱憾终身;外文学习则主要关乎“器”,关乎理性(定义、概念、逻辑、规则),而“器”和理性是任何年龄段都可以掌握的。那么对于青少年尤其娃娃,哪个更珍贵呢?为什么不让一颗刚出土的小苗苗去尽情吸纳植根于本土的母语芬芳中文雨露呢?
问:翻译村上作品20年,有什么特别开心和特别遗憾的事情吗?
答:开心事莫过于接到无数读者朋友的来信和网上留言,让我感到自己前半生终于做了一件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人民的好事。遗憾的事就不说了吧。
问:村上的《1Q84》大概何时出简体字版?是否还是由您翻译?
答:山重水复,雾销云笼。 《1Q84》,果如其名,彻头彻尾成了Q,成了Question。如之奈何!
问:您现在正在做的是什么?
答:撰写关于《1Q84》的论文,叩问Q的含义,同时校对《1Q84》的“母体”即村上采访东京地铁沙林事件受害者写成的《地下世界》的译稿,追索二者之间的关系。
本报记者 姜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