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观
如果只把宝钗的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当做生存法则,似乎还是低估了这位宝姐姐。从宝钗小姐到宝二奶奶,宝钗没有实际当过一天家,只是在王熙凤生病期间,协助探春代理了一段时间。尽管只是副手,却充分显示出了她的管理才干。
为了解决贾府虚张声势入不敷出的问题,探春从赖大家的园子能生钱获得了灵感。她在大观园内推行包产到户,将园子承包给几个婆子,固定上缴额度,余下自用。以前贾家要的是面子和排场,大观园的物业管理费是小钱,不值得精打细算。探春采用了所有权与使用权分开的办法,将使用权重新分配,虽然没有招标环节,还是做到了人尽其用,公开而透明,选择了专项能力强的家仆,既解决了贾府物业的所有权失位问题,又调动了积极性,提高了效率,开源而且节流。
探春的改革方案看起来非常完美,但宝钗还是指出不足,提出了更完善的方案。她说:“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她更完善地提出了一个利益均沾的方案,她比探春高明之处在于,不仅看到了包产到户的效率,也看到了负面影响。当探春提出承包制的方案时,宝钗正在看墙上的字画,似乎漫不经心。但听到平儿顺声附和,她登时开了腔:“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后来大观园丫头婆子吵作一团,证明宝钗的远虑不无先见之明。
《红楼梦》里对薛宝钗的相貌、性格、作为都有不少描写,但没有给她太多的个人空间。她的好恶、心态甚至是生活习惯这些个性化特征,都非常模糊。
从书中看,宝钗的大量时间用在了女红上,这是一个女人的本分。林黛玉一年能做个香袋已经不错了,探春偶尔做双鞋也只作为宝玉的礼物赠送而已。贾家的小姐们一天到晚只不过下围棋、练书法、弄丹青,修身养性,而她清晰地对黛玉说,女孩子认识个字就好了,针线活才是“分内的事”。
宝钗对自己认定是对的种种观念、道德情操的坚持近乎苛刻——好玩好看的书她不看,有趣的事情她可以不做,追求功名利禄的她鄙夷,做了没用的事情她不做。她的价值体系就是那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标准:庄重、克制、朴素,识大体、顾大局。
宝钗那首独占鳌头的《临江仙·咏絮》,可以作为她价值观的最完整体现。“蜂围蝶阵乱纷纷”,嫩春弱柳就一定会随风飘散么?且“任它随聚随分”,只需淡然处世,便有着“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的乐观。
薛宝钗的“爱情”
宝玉有一个长期的困惑,就是女孩子长大了为什么要“配人”?每次听到这种议论,宝钗和袭人都认为是“疯话”,她们以反问的方式进行驳斥——难道都要留下来陪你么?
事实上,无论宝钗还是袭人,都完全不理解宝玉对婚姻的态度。宝玉反对的并非婚嫁本身,而是反对没有爱情的婚嫁,反对的不是嫁人,而是“配人”。贾府中,哪个丫鬟表现不好,就被拉二门配个小子。这是最寻常的惩罚方法。婚姻的结合,没有两情相悦,没有爱慕和思念,只有一个“配”字。在婚姻问题上,即使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小姐,也不过是被摆弄的棋子,终究无法逃脱“配人”的命运。
大观园里不允许爱情存在,从司棋、晴雯、林黛玉到尤三姐,有爱的人结局悲惨。爱情的结果就是死。
宝玉和黛玉是传统婚恋的叛逆者,他们始终在互相试探中,获取爱的回应。而宝钗的“爱情”观则是符合主流价值体系的,“发乎情,止乎礼”,最后放弃爱情。
在宝钗和异性的接触中只有一次真情流露。宝玉遭到贾政的毒打后,荣府上下一派惊慌失措。唯薛宝钗想得最是细致周到,大方地托着药丸款款前来。见袭人在旁,“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关心地问宝玉道:“这会子可好些?”
一般人都是急忙来探宝玉,哪里想到要带棒疮药,显见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失细致。宝钗“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这咽下去的半句话,当然也是“心疼”之类的意思。她虽然没把话说出来,但“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
但并非据此就可以认定宝钗爱宝玉。从宝钗的价值观看,宝玉并不值得欣赏。钗、黛等起诗社,每人得有别号,而宝钗就送“无事忙”,或“富贵闲人” 给宝玉,内中涵着讽刺的意思。虽然是玩笑词,但由此可见宝钗对宝玉饱食终日以及与姐妹们厮混的行为不以为然。宝钗的“三观”里责任感非常重要,而贾宝玉却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在人生道路之类的大题目上没法沟通。
宝钗也没有存心和黛玉争夺宝玉,所以她对宝黛之间的爱情关系有时还会开开玩笑。第二十四回中,宝玉“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还没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佛,薛宝钗回头看了半日,嗤的一声笑了,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这如今宝玉和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得好笑不好笑?’”
贾府为贾宝玉向薛姨妈提亲的时候,薛蟠因为杀了人正在牢狱中。当薛姨妈问宝钗“愿意不愿意”时,这个非常有主见的姑娘坚定地对母亲说:“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
回到那颗冷香丸
宝钗进贾府不久,跟周瑞家的讲自己身上有个老毛病,其实不严重,就是有些咳嗽,但是治不好,就有“专治无名之症”的癞头和尚献了个海上方,名曰 “冷香丸”。其成分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药和匀,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揉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病时,拿出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
薛宝钗吃冷香丸的原因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而且这种病是间歇性的,不怎么发作,在整部书中,宝钗只吃过两次。
冷香丸,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四种花蕊虽然好找,但应节气的春露、秋霜、夏雨、冬雪最难碰到,可遇而不可求。药方本身充满了美感,洁白无瑕,冷如冰,美如花,更融合天地灵气,有着最合适的比例(十二两、十二钱)。春夏秋冬,四时节令,雨露霜雪、花卉植物,天人合一,不偏不倚,尽善尽美,暗含玄机。曹雪芹很大方地把这种令人无限遐想的神药送给了薛宝钗。
癞头和尚神出鬼没,每次出现解决的都不是世俗问题,而是命运问题。冷香丸治疗的也不是咳嗽,而是“胎里的热毒”。所谓“热毒”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是热情、冲动、任性、狂欢、欲望,是希腊人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是与生俱来,是人的原罪。有情皆苦,无人不冤。
癞头和尚独爱薛宝钗,给了她冷香丸,使其克制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以致心地澄明,超凡入圣。反观妙玉,和尚的态度就差劲很多,要带她修行才能免去人生苦难,这也许是因为妙玉所带的“热毒”更多?
有意思的是,宝钗最爱的戏文就是《山门》中的那段《寄生草》:“漫洒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悲凉中带着洒脱,触发了宝玉的禅意。
薛宝钗服下了冷香丸,便有了和林黛玉、史湘云截然不同的人生。
金钏儿投井,她说“这也奇了”,接着帮助王夫人编了一套自我安慰的谎言,然后帮助死者多争取了些发送银子,还送了自己的衣服。尤三姐殉情,柳湘莲下落不明,对于这样的生离死别,宝钗“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们罢了。”
宝钗的清醒与智慧甚至到了冷漠的程度,在现实生活面前,她认为悲伤与痛苦也远不及眼前人——当下事更重要。
薛宝钗有着强大的内心系统,她体现了一种对当下价值的认同精神,体现了人性中最冷静的那一极——含蓄、克制,冷静计算,乃至为了某种道德、文化、功业的要求而压抑牺牲一己的生理欲望。这种城府与精明使她脱离了时代,这甚至是一种政治家的素质,在每一个时代,这种理性与克制的价值观,不一定是最美好的,但一定是社会存在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