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风情100》
蝶之艳
“大有，你这家伙，神出鬼没的，怎么也不联络我？”我端着自己的杯子，不请自来地坐到大有面前，一副无法拒绝的笑容。大有是我大学同学，说不上交情，不见面也无关痛痒的那类。但是嘿嘿，如果他身边坐着个绝色美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做出与大有重叙交情的决断，只在一秒间。我正在茶楼等朋友，百般无聊。透过赏尾葵的修长绿叶，斜侧面落座的一个女郎突然撞入我的视线，我的心顿时“扑通”猛跳一声，又骤停一秒。那张脸，未必绝顶标致，却冷艳高贵，轻蹙微颦时，漫生优雅，让一堆乱红俗绿顿时黯然失色。转睛一看，大有这厮像是上帝替我安排艳遇的介绍人一样，端端坐在女郎同桌，正目不转睛地跟她细语，此情此景让我顿觉大有那温吞无骨的面相亲切异常。
大有面露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不管他，只盯着女郎，问：“怎么也不介绍介绍？”女郎脸上不动声色，只拿眼神表达了一个点头会意的礼貌。
大有不甚开心地伸出手来：“何晚琦！这位是我大学同学崔凯。”声音里尽是不悦。
她的手柔软无骨，滑润冰凉，轻轻一握让人不忍放手。
松开手的一刹那，我看见她的中指上，闪动着一只五彩蝴蝶的戒指，衬着白皙晶莹的手指，说不出的玲珑别致。
我跟大有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扯西聊，试图引她说话，但她只端起水杯轻啜。
场面有些冷清，大有不懂圆场，她也露出很漠然的表情。我喝了口水，低头给要等的朋友发了一个短信，通知他我有事已先走。不管怎么说，这个下午，我不会让自己失去机会的。
她轻叹一声，跟大有说：“走吧。”大有慌慌张张站起来，差点碰翻了桌上的水杯：“我去叫出租！”他望着她的脸诚惶又诚恐。
“我有车，我送你们，去哪？”我赶紧招呼两人。
“我要回去了。”她还是望着大有说话。
“那你送我们回去吧。”大有什么主见都没了。
大有绕到她身边，要扶她的手臂。她很傲慢地躲过他伸过来的双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她的身段高挑挺拔，从背后望去，极其诱惑，但藕荷色轻柔飘逸的裙裾，倔强地摇摆出倾斜僵硬的步态。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这么漂亮的女人，上帝为什么不让她完整？
到了她家楼下，她头也不回地扔下我和大有，一个人进了电梯。
蝶之梦
我每天去她家楼下找保安，要求将一个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转交给她。
盒子里，全是我从首饰礼品店收罗的各色蝴蝶，水钻的、水晶的、景泰蓝的、琥珀的……那明亮剔透的耀眼迷离，总令我想起她浑身的冷艳，还有指端那惟一的艳光。
这个惊鸿照影的女人让我魂牵梦萦。我不再呼朋引伴消磨无聊的夜生活，静静的夜里，我把那些没有送出的礼物一个个打开，看着它们璀璨地反射着灯光，刺痛我的眼睛。夜深时，我穿着睡衣睡裤钻进被窝，盯着蝴蝶反射出的五颜六色的晶亮映在天花板上，默默出神，缓缓沉入梦乡。
有风。她的衣袂轻轻飘起来，旋转，飞舞，牵动我的心。四周，尽是曼妙的蝴蝶，轻盈地在她的鬓间指梢飞绕。她的脸在如丝的长发后轻轻晃动，眸子像蝶翅的鳞光闪闪发亮。
越聚越多的蝴蝶，把她托到高处……突然，所有的蝴蝶和她，一起摔了下来……
我惊得一头大汗，从床上跳起来。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再也睡不着，等着黎明降临，好去给她送蝴蝶。
门房的保安远远看到我，点了点头，他已经跟我有点熟了。
我把锦盒递给他。“崔凯！”有人叫我。她的身影从一丛绿萝后闪现。空气中有淡淡的晨雾，这是一个美妙的早上。
她的头发微微有些润，想必已等我多时。
她伸手接过我的锦盒，我注意到她手指上的那只蝴蝶，已经换成了前日我送给她的翠玉蝴蝶。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她试了一下，没能挣脱，于是便安静地让我握着。
蝶之泪
我开车带她到山野看梨花。朋友的梨园在一片香樟林的尽头，有高高的台阶。我轻轻抱起她越过台阶，看着她眼光留连在花影中跳跃追逐，如灵动的蝴蝶。花事已末，山风吹来，落英缤纷，洒在她的额头、肩头、胸口。她光洁的额头，明媚的双眼让我发呆，轻吻下去，连大气也不敢出，惟恐惊跑了怀中那幅美景。
我们在朋友的园子里吃芦荟，喝桂花酒，她不再冰冷着一张脸，小鸟依人一样紧贴着我。不停呵着气要我给她暖手，柔弱媚人的样子，令我最后的一块骨头都酥软掉。
下山的时候，我对晚琦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我预定了芭蕾舞剧的票，这个夜晚应当很美妙。
到了目的地，她却并无惊喜的表情，漠然冷淡地跟着我从侧门进去，后背又像初见时那样挺得笔直。上台阶时，我想扶她一把，她突然像第一次拒绝大有那样粗暴地拒绝了我，吃力地抓着栏杆一步步往上爬。一旁的人为她的美丽和残缺，纷纷侧目。
戏开场刚10分钟，突然有泪水映着舞台上的灯光，从她眼中跌落下来，但是剧情里的悲剧，还远没有到来。
我挠头抓耳，不知她的坏情绪怎么会像春寒一样突如其来。
“送我回去，我要回家！”晚琦抓住我的手冰凉，声音失控一般地尖锐。
“你哪里不舒服？”我忙问。旁边的人“嘘”了一声，示意我们别说话。
我赶紧拉着她钻出演出厅。回家的路上，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时不时一颗眼泪“噗”地掉在衣襟，让人说不出的疼。
我想用手握住她，她的手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猛缩回去。
她站在电梯里望着我，眼睛里黯然一片，头顶的电梯灯光冷冰冰地洒在她身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魂灵的芭比娃娃。
每一次，都是到此而止。我必须转头回到自己的家，在孤独的夜晚沉入我的蝴蝶世界，等待黎明再次来临，等待着她的再次垂青和召唤。
第二天，她没有搭理我。第三天晚上，当她出现在电梯口时，脸上已没有一鳞半爪的痛苦，脸上又恢复了冷寂的表情，修长的脖子，系着我送给她的彩绢蝴蝶颈饰。
我不敢再带她往城里去，开着车子出了城。
野外一片空寂，关掉车灯，夜色在四周重新合拢。窗外，飘来纺织娘和蟋蟀的叫声。
她轻轻地抱住我，缠绵地吻我。她怀里有种甜润又清苦的香气，混着体香，特别诱惑。
黑夜融化了她的冰冷，燃起她体内的火焰。在甜蜜而痛苦的呻吟中，她突然像一个精灵，张开了利爪，用灵与肉与我撕扯在一起。
就在我用脚勾住她的腿那刻，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缩回了自己那条腿。意乱情迷中，我顺势用手摸过去，猛然触到她大腿上一条长长的粗糙伤疤。
她大叫一声，一把推开我，迎面给我一个耳光。
歇斯底里的哭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不真实地响起。她缩在座位上，不准我再碰。我摸到打火机，开了车门，一个人走到小树林边抽烟。
几支烟过后，车内不再有声响，我把烟头踩灭，走回去。
她说：“不要开灯！”
蝶之痛
车到她家楼下，停下。她没有动，沉默半晌。
“到上面坐一会儿？”她说，“我冷，我害怕！”
出了电梯门，楼道上的灯突然灭了。她不自觉地靠入我怀里，对我耳语：“也许，你能拯救我！”
她掏出钥匙。灯打开的那一瞬，我呆住了。
客厅的射灯下，是一张巨幅的舞台人物剧照。画面中的女人穿着五彩的蝴蝶舞衣，翩然欲飞，浑然忘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韵律。
“晚琦，是你？”画中人与身边人明明是同一个人，但神韵却有如火焰与寒冰。
她点点头，示意我跟进卧房。
灯光亮起，我再度大吃一惊。
黑色的墙面，缀满各色蝴蝶标本，巨大如碗，细小如蝇，一只只栩栩如生，恍若精灵。挨墙的玻璃橱中，一双白缎的舞鞋，搭成“丁”字，流动着隐隐的光彩。
我不可思议地望她，又继续环视四周。
屋内的摆件，都缺胳膊断腿，显然是被人故意弄坏的。其中一个洋娃娃，被粗暴地扭断了手臂，填充物乱糟糟地露了出来。几张破碎的CD碟子，散乱地粘在墙头。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还要我吗？我是一个断了腿的女人，见不得别人的正常和幸福，我痛恨这个带来不幸的世界。我甚至不能听音乐，它只会勾起我起舞的欲望。”
我再度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开口。一只小狗跳到我的脚边，不停在我身边绕来绕去。
我被它缠得不行，蹲下来。
这是一只瘸了后腿的小鹿犬！
我的震惊不亚于当初发现她的残腿。
“为什么？”我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
“我看不惯它们自由自在，我要它们陪着我痛苦！”她声音尖利地叫。
“为什么？”我还是只有这句。
“两年前受伤时，我已快要办妥出国学舞蹈的手续了。你知道一只蝴蝶刚刚从蛹中蜕变出来的喜悦吗？你了解它的翅膀正在经历震颤心灵的欢乐吗？但是一瞬的意外，那只蝴蝶突然只剩下美丽的翅膀，却永远不能再飞翔。”
她凄艳地望着我，突然面露冷笑：“你害怕了？你知道我是怎样一只只拧断它们的手脚，怎么弄到这一墙的蝴蝶标本吗？”这个美丽的女人，换了一张杀气腾腾的脸。
“但你至少还有爱情！”
“爱情！呵呵。你能触摸到我灵魂的痛苦吗？你除了怜悯，会把爱完整地给一个除了躯壳什么也没有的废人吗？对你们来说，我不过就是一只装点你们感情的蝴蝶标本。一个移动的躯壳是没有心跳的！”
我不可理喻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呆了半晌，灰心地说：“我先回去，明天我们再说好吗？”
我正欲打开大门，她突然从卧室追了出来，伤腿一个趔趄，头发散乱地扑向我的脚边。我一把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猛烈地啜泣：“不要走，凯，求求你。我一个人害怕，我怕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怀里的蝴蝶，明明有心跳。 (文/舒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