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时间和岁月的历练，就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永恒的美。
采访时间：2004年9月下旬
受访对象：徐家丽、张东声、王燕、方谦普
阿莱手记--老照片之“说来话长”
上期的“晨辉在线”，王小柔谈的是关于“退休”的话题。在照排车间大家还议论说，退休啊，好像还远着呢？但其实远吗？
我妈和我爸，直到现在都保留着他们订婚时的那张照片，前几年爸还特地拿到影楼翻拍过。我说，你们再去照一套新的不就结了吗？可他们说，那不一样啊，那怎么能一样呢。如今这张照片，就摆在爸妈的床头。经历过时间和岁月的东西，就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永恒的美。照片里的人，宛若藏在水底的宝石，竟然在原本突兀的光彩之外，巧妙地包上了薄薄一层水气。
那水气，大概就是所谓的时光或时代吧。
照片里的爸爸，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衬着格子围巾，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好看得就像是戏里的小生。妈妈也穿了大衣，戴一条素色围巾，梳着两个麻花辫儿，服饰简单，气质悠闲，眼睛里，是我们如今在任何人身上都很难再找到的那份安然。这是年轻时候的他们。同样真实，我却并不熟悉。作为他们的孩子，之所以对这一切并不熟悉，甚至还好奇地指着照片问这儿问那儿，其实就是因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就好像我和我的20岁，除非是在梦里、文字里、影集里才能遭遇到，也许还借着这遗留下的星星点点，作为一种进入到过去时空的敲门砖也未可知。
问妈妈，怎么以前的事您总是记得那样清楚呢？妈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很多事，说起来话长，其实仔细想想，未尝不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比如这只暖瓶，就比你的岁数都要大呢，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连你都这么大了。毕竟，人不是物件儿，我和你爸又怎么会不老呢……忽然间明白，其实老人的心思我们是不懂的。
在我们眼里，父母似乎天经地义就该是为了儿女去奔波操劳的，而儿女在长大成人之后，对于他的子女的关注付出也永远都会大于对自己父母的关注付出。平日里常见儿童服装店越开越多，有谁见到中老年服饰店也越开越多了？有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人，都是往下疼的。对于父母，不打不闹管吃管喝就算是孝顺了。”闻罢此言，我立时噤声。心想，难道这正常吗？
孩子们负担重，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徐家丽，女，76岁，守寡，在儿子和女儿两家之间轮住。
我守寡31年。
老伴儿走的时候，我才40多岁，两个孩子也都不大，一个刚参加工作，一个还在上学。为了他们，我没再婚。一来我和老伴儿的感情特别好，再有也怕孩子们面子上挂不住。那时我捧着老伴儿的相片说，他爸，你尽管放心地走，这两个孩子，我一准让他们活得和你在的时候一样。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眼瞅着儿子都快当爷爷了，按说我也该放下心了不是？可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我看着他们呀，还是觉得不放心，真的，儿子女儿都算在内。你说我们年轻那会儿，论条件不比现在艰苦，可也没觉着怎么着就过来了。也没像他们成天价这么手忙脚乱的。
人老了真是没用。老伴留下了这套房子，我原本想着自己清清净净住着，不给儿女添麻烦。他们的事儿就够多的了。一个是儿子要结婚，一个是女儿要出国，就够他们操持的了。我一个人呢，眼下还能动，干干家务做做饭的都没问题。可我这一眼一腿的就要了我的命了。我这眼是老年病，到岁数了，平时总雾蒙蒙的，有时还特爱流泪。这腿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几十年了。打针吃药都没用的。眼和腿一不行，任你就是再强，这人也就跟废人一样了。身边没人是不行了，这一年，一直是儿子女儿轮流把我接回家住，开始时也想请个小保姆来着，可不行啊，我一
个孤老太婆，身子也沉着呢，就算是上趟厕所，光小保姆一个人也抽不动啊，于是孩子们就商量着，干脆轮吧。开始是一人一季度的，后来又改成了半年一次，年节什么的赶上谁家是谁家。说真的，你说孩子家好吗？条件那是真好，可我有时总觉得，不如我那个小屋呆着痛快。有时人家正忙着呢，你这边要去卫生间，孩子们就得赶紧放下电话和小保姆一起扶我去，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多余极了。闷了的时候，我就自己和自己说话，有一次外孙女说，姥姥您叨咕什么呢？我这单词都背不下去了。唉，人老了，真的是不中用了……
这辈子，我的任务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
张东声，男，78岁。鳏居。现在老人院养老。
到老人院有半年多了吧。
我觉着挺好。刚来的时候虽然有点不适应，但日子长了就好了。有时我自己躺在床上就想，老伴儿去世那会儿，两个孩子还一个都没结婚呢。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等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有了孩子了，我也该找个地方躲我的清闲去了(笑)。到养老院原本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开始孩子们不同意：“家里住着三室一厅，请了保姆，又不是没有条件，您去了养老院，别人还以为我们虐待老人呢……”后来，还是我一点点给他们做工作才做通的。
真的，人这辈子，我看就两个字，责任。
只要责任完成了，那么剩下的日子，可不就剩下养老了吗？养老是养老，要是给别人添麻烦可不好，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孩子，我这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要是老伴儿还活着的话，怎么都好说，也许我也就不出来了，和老伴儿相互照应着，互相珍惜着。但现在显然不是那回事啊。
我心脏不好，以前自己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孩子们不放心不说，我自己也实在是闷啊。
经常是开着电视，看都没看就睡着了，等醒了，电视节目没了，可自己却睡不着了，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愣神，乱七八糟也不知想的都是啥。
像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孩子忙中偷闲过来看我，送过来一大堆吃的，我就劝他们赶紧走，为什么？他那家里也是一大堆事呢。要是天气好的话，我也愿意到街心花园里去坐会儿，一坐坐到老晚，好像都不知道然后去干吗？所以啊，我思谋着自己岁数一天大似一天的，早晚也是离不开人，倒不如现在趁着硬朗，赶紧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一来自己方便，二来是能给孩子们腾腾清，我都到了这岁数了，还有什么呀？一天吃点儿喝点儿就得了。
这次再嫁，主要是为了给儿子腾房
王燕，女，66岁，新近再婚，现住夫家。
说出来真是挺难为情的，大伙都不理解我，说您年轻时都没走这步，怎么老了老了的，反倒又结起婚来了。
唉，说什么好呢？还不是为了儿子嘛。一方面把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腾下来，好给他抵一部分买房子的贷款，你说儿子要结婚，现在的房子又都这么贵，你让我上哪儿给孩子弄钱去呢？现在的小姑娘，你没房，人家谁会跟你啊？再有呢，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去处。我现在找的这个老头是个离休干部，家里有儿有女，还有一个保姆专门伺候他，我去了，什么都不用干的，只不过两个老人凑到一处，互相解解闷取取暖罢了。
如今我也想开了，有时看着对门那家的儿媳妇天天和婆婆吵架那劲，就觉得假如自己也有那么一天的话，一定不让儿子为难，一边是媳妇，一边是老娘，你让孩子夹在中间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所以啊，即便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也不会和儿媳妇吵，我和她吵了，不就等于为难我自己的孩子吗？你不知道，我那儿子从小就老实，以前处过一个对象，就是因为人家一听说将来势必要守着一个寡妇婆婆，马上就不答应了。
没法子啊，人老了就是添累赘了。
不能给孩子帮上忙不说，反倒要给他找麻烦了。儿子有时过来看我，看到我和现在的老伴过得挺好，他心里也就踏实了。唉，其实这孩子一点都不用担心我，无论到哪儿，他妈妈都不是讨人嫌的人，最主要的是，只要他能过的好，找个好老婆，我就比什么都开心了。
老伴这一走，我还真有点扛不住了
方谦普，男，72岁，老伴年初去世，偶尔住养老院，偶尔回家。
想想自己都没用。
年轻时我怕过谁啊？老了也一样，能不用别人就不用别人，根本就没觉得自己有多老。谁说老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了？谁说老人就不能有自己的活动空间了？篮球、足球、乒乓球的，那些闹闹哄哄的年轻人，技术上还未必能赢我呢。
可有一样，我是万没想到，老伴儿这一走，可是把我给闪了。真的闪了。谁也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昨还好好的一个人呢，今儿怎么就没了呢？想起来我就难受。夫妻啊，毕竟生活了多半辈子，我们俩从20岁就在一起，你算算看，有多少年了？好好的，这个人突然闷声不响地没了，说没事那是假的，那都是给孩子们宽心的，怎么可能没事呢？老伴儿走了，好比带走了我的多半个身子，我留着这少半个身子活着，你说是个什么滋味？每天守在家里，摸哪儿哪儿是老伴的影子，看哪儿哪是她以前用过的东西，实在是放不下啊。干脆，我就和孩子们说，要不送
我去养老院住几天吧，也好换换环境。
其实到哪儿也是一样。两个人在一处这么多年了，那一幕幕还不跟画儿似的都刻在脑子里呢，想忘忘得掉吗？不过好在，我偶尔出来这么两天，孩子们也能清净清净，忙点自己工作上的事，省得整天围着我转，爸爸这儿爸爸那儿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后记：两节之间，特意走访了几个老人，写下这样一篇稿子。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感慨地发现，直到今天，在我所接触的这些老人里，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其结果如何，当初的本意依然是为了他的孩子。而作为孩子的我们，真正能把父母的需要放在心上的，又能有多少？
当你在为你的孩子前仆后继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是谁把最无私的慈爱给了你？或者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原因，所以把今天的倾诉空间，献给那些曾经被我们忽视和忘却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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