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精神恍惚地走着,她希望乔炳璋能追上来。她想,他要是追上来她就原谅他。行人一个个地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去,筱燕秋彻底失望了。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筱燕秋身子一震慢慢回过头来,拄着拐杖的柳如云站在她身后。柳如云衣衫整洁,头上包着紫红色的纱巾。
筱燕秋先惊后喜,紧接着悲又涌上了心头。她跟着柳如云回了家。
柳如云的家依旧整洁冷清,只是墙上的照片已经褪色。桌子上铺着练字的宣纸,还摆着几个尚没做好的青衣绢人。
“老师,您还好吧?”筱燕秋问。
“三个月前中了一回风,这一条腿有些不好使了,很少出去了。”柳如云的声音很平静。
柳如云给筱燕秋看她写的毛笔字:“这是照王羲之的帖子临的。我喜欢王羲之的字,他的字像青衣,静中见动,平中出奇,那韵味真是慢慢品出来的。”
“这是您做的?”筱燕秋拿起桌子上的绢人。
柳如云点点头,挨个给她介绍:“这是苏三,这是谭记儿,这是王宝钏……”
“形神兼备,做得真好。”筱燕秋由衷地赞叹。
“你真不再唱了吗?”柳如云问。
“除了那几个学生,您说,我还能唱给谁听啊?”
“遗憾哪!遗憾!从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来的,真正领悟了青衣的意蕴的又有几个?也就那么几个。”柳如云摇摇头。
筱燕秋看着她不说话。
“唱青衣固然要有好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么?上好的身段又算得了什么?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怕你是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不再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
“老师,您的意思是……”筱燕秋问。
“女人就是女人,她学不来,也赶不走。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至世界,是女人的试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戏台上,在唱,在运眼,在云手,所谓的‘表演’、‘做戏’也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基本动态。让你觉得生活就是如此这般。老天爷创造出一个青衣不容易,我柳如云是其中的一个,你筱燕秋就是另一个。”
“既然如此,老天爷为何又这样对我?”筱燕秋恨恨地说。
“燕秋,你要学会等待。”
“等待?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了,戏台离我越来越远。我天天都在照镜子,我亲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亲眼看着嫦娥一天天死去。我无能为力。我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抠都抠不住。”
柳如云心疼地看着她。
“说到底是老天爷对女人太残酷,心太硬,手太狠了。人生有几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我不甘哪!”筱燕秋的尾音带上了韵白的拖腔。
柳如云看着筱燕秋,眼神里涌出一股柔情:“你这孩子生来就心怀伤痛,让人爱怜。看见你就像看见了二十年前的我自己。人生如梦,转眼就是几十年啊!”
“老师,我问您一句话,您别生气。”
“我不生气。”柳如云说。
“您爱过吗?”筱燕秋小心翼翼地问。
柳如云笑了:“唱青衣的心里怎能没有爱?更何况我这样的好青衣。”她看着桌上的绢人,思绪走远了,仿佛在自言自语,“男人不如女人。女人爱上男人,就把心掏出来给他。可是他不敢要。在他心里我不是女人,是青衣,天生就应该站在戏台上等着。”
筱燕秋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他叫我等着,等着他把婚离了。我从二十岁等到现在,一等就是三十年。只是不知道在等什么了。”
筱燕秋的心灵受到了震动:“为了他这么一句话,您就傻等了一辈子?”
柳如云点点头:“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老师,您不能这样!”筱燕秋愤愤不平。
柳如云进戏了,她一甩无形的水袖,用韵白问道:“不这样,又能怎样?”
筱燕秋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柳如云家的。筱燕秋在街上走着,边走边落泪。行人纷纷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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