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又做梦了,她梦见自己在戏台上唱,她唱得魂飞魄散,泪如雨下。她哭叫着:“喂……呀……”
面瓜被筱燕秋的哭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把筱燕秋摇晃醒:“嗨,嗨。”
筱燕秋惊魂未定地看着面瓜。
“咋的了?”面瓜问她。
“我忘词了!”筱燕秋痛不欲生。
“啥?”
“我把《奔月》的唱词忘了。”
面瓜一头栽在枕头上:“你就不能过两天安生日子?”
“我已经被这筒子楼沤烂了,你还想要我连声都不出吗?”
“你还有完没完了?”面瓜生气。
筱燕秋看着床上熟睡的婴儿,好一会儿才拖着韵腔问:“何为完?”
“这日子可咋往下过?”面瓜的脸愁成了烂窝瓜。
“过怎样?不过又怎样?”筱燕秋拖着韵腔。
“又来了!又来了!”面瓜用被子死死包住脑袋。
筱燕秋呆呆地坐在那里,一缕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筱燕秋渐渐平静下来。她对着月光全神贯注地做着“伸萼”、“露滋”、“迎风”等旦角的指法。筱燕秋甩动着无形的水袖,轻声哼唱起嫦娥渴望奔月的唱段。孩子突然哭了,筱燕秋沉浸在嫦娥的内心世界中,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面瓜一骨碌爬起来,抱起孩子摸屁股,他沾了一手的屎。
女儿小咪子认人了,见到妈妈她就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儿一样,乍着两只手往她的身上扑。
筱燕秋心里面的那块冰被女儿的笑脸暖化了,剩下的是疼和爱。筱燕秋整天搂着女儿,亲了又亲,“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她完全忘了自己说过的要离婚的话。她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母亲,她要把孩子带大。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眼下的这种生活,似乎守住了这个孩子就是守住了一切。她的心和目光都因为女儿柔软起来。她没想到一个小人能让她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面瓜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家里面的气氛慢慢和谐起来。
面瓜在女儿身上下的工夫比筱燕秋多,可女儿一张嘴先叫的是妈妈。面瓜心里面挺不平衡。
他抱过女儿央求她:“叫爸,快叫声爸!”
小咪子就是不张嘴。
“她不认你。”筱燕秋得意洋洋。
“小咪子,你可不能跟你妈一样没良心啊!”面瓜提醒女儿。
筱燕秋不愿意了,她逼问面瓜:“谁没良心?”
面瓜抱着女儿躲开:“我没良心。”
小咪子非常满意这种追逐,她咯咯地笑。
“秋啊,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妈了。”面瓜夸筱燕秋。
“我本来就是妈。”
“我是说你看人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面瓜解释。
“那是看我女儿看的。”
“我知道你看我是练不成这样的。”
筱燕秋扑哧一声笑了。面瓜盯着筱燕秋看:“秋啊,你可真是变了。”
“丑了。”筱燕秋有些紧张。
“比以前耐看了。”
“是吗?”
“浑身上下哪哪都透着软和。”面瓜色迷迷地起着哄。
“我胖了。”筱燕秋有些沮丧。
“越胖越招人喜欢。我在班上一想起你,这心里面就刺挠。”
“讨厌,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下道了?”筱燕秋笑。
“秋儿,你看我有啥变化?”
筱燕秋上下打量他半天:“什么变化?我看不出来。”
“我剃头了。”面瓜告诉她。
筱燕秋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剃了。”
“闺女的屁股你一天看八次,我的脸你一次都懒得看。”面瓜觉得委屈。
筱燕秋笑。
“秋啊,你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面瓜又凑了过来。
“是吗?”
“过去你人在家,心不知道在哪儿飘着呢。现在你人在家,心也在家,咱们这家越来越像家了。”
筱燕秋扭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好一会儿没说话。
面瓜感叹:“家好,还是家好。”他搂住筱燕秋,肉麻地说,“我得好好感谢我闺女,她让你这个妈身上有了热乎气,不那么冰手了。”
筱燕秋笑着一掌推开他:“你烦人不烦人?”
面瓜又把她搂回去:“我喜欢现在这个香喷喷、热乎乎的好老婆!”
筱燕秋的心里装着女儿,唱戏的事淡了。她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剩下的事就是偶尔给锦素写封信,说说自己想说的话。
裴锦素在回信中写道:“得知你生活得不错,很为你高兴。日子过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应该是最有滋味的时候。我衷心地祝福你!我已经换了三个单位,现在在一家图片公司干活。估计也干不长,因为这家公司老板的口号是:图片、图片,图得就是骗钱。”
筱燕秋看得直笑,笑过了接着看。
“对于女人来说,家庭和孩子只是一个过程。你结了婚,有了丈夫孩子以后,还得重新回到你自己。你是否常常想,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你能为自己和为社会再做些什么?
“还记得我们在戏校的时候学过的《花木兰》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突然悟出来,那出
戏里面对人的要求是双重标准。它要求男人和要求女人的标准是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就是单纯的男人,做男人就行了。女人则不同,女人除了和男人一样,在必须做一个社会上的成功人士的同时,还要依旧小鸟依人,依旧柔情似水。总之在你做成了男人都难做成的大事以后,千万别忘了你做女人的本分,你说这公平吗?”
筱燕秋仔细想着裴锦素的话,她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于是干脆放弃了。
年底,校长把筱燕秋找到办公室里面谈话。
“筱燕秋同志,你在戏校的这几年表现得相当不错。没迟到早退过,除了产假没请过一天病假。服装库也管理得井井有条,鉴于你的表现和我们学校的具体情况……”
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停顿了一下不说了。
筱燕秋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你是咱们戏校毕业的,在京剧团也曾经是响当当的台柱子,咱们学校现在师资力量不够,你在服装库里面呆着也是浪费材料。学校党支部讨论后,决定把你调到教育科担任教学工作。”
筱燕秋瞪着眼睛看着校长,惟恐一眨眼,这一切就都没了。
“新生马上就要进校了,你把手头的工作赶紧交待一下,从下星期起就开始带班吧。”
“让我带学生?”筱燕秋问。
校长点点头。
“让我教戏?”筱燕秋不相信。
校长笑着鼓励她:“好好干,多培养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好青衣来。”
筱燕秋离开了服装库做教学老师了,她教学极为认真,她要的就是处处拔尖。上课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是一把牛耳尖刀,她能用眼睛把你骨头缝里面的肉一丝一丝地挑出来。学生稍有懈怠,她马上就察觉了。
“王凤至,声音往前顶,一累你的声音发横,往后面缩。”
“张连芳,你那是干什么呢?手形应该那样吗?”
“声音集中,都走点儿脑子。眼睛睁开,膀子沉下去。”
“眼神带着观众走,膀子怎么不打开呢?”
下课铃声响后,学生们最怕听到的话也常常是筱燕秋老师每堂课必说的话。
“晚上哪儿也别去,我给你们加课。”她说。
晚上女孩子们精疲力尽地唱着,筱燕秋精神抖擞地听着,她时常打断学生,示范性地摆个优美的造型。
“你们怎么没有一点儿想象力?你们看我的手,美不美?对,应该发挥自己的全部想象。你想你的胳膊是一根柔嫩的树枝,随着春风的吹拂,长出一片片的兰花瓣来。”
筱燕秋的脸上一派天真烂漫。
四岁的小咪子坐在靠墙的桌子上手里拿着块馒头,瞪着眼睛看着妈妈。
面瓜已经习惯了筱燕秋的作息时间,他下岗回家,一看屋子里面黑着灯,转身就去接她们娘俩。
“你说你图的是啥?”面瓜总是这样问筱燕秋。
“我教学资历浅,在学校里面干什么事都排在别的老师后面。老师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们瞧不起我。”筱燕秋心里面不平衡。
“你咋知道人家瞧不起你?”
“他们用话敲打我,说好演员未必是好老师,但是好老师必须是好演员。不蒸包子争口气,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筱燕秋是好演员也是好老师。”
“你看你这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在家跟我治治气也就算了,跟人家治的啥气?”
“我不是治气,我是想让我的学生能替我扬眉吐气地在台上亮相。”
面瓜怀里面小咪子醒了,睁开眼就嚷着饿。
“家去,爸爸给你做馄饨吃。”面瓜加快了脚步,他回头叫筱燕秋:“你快点走啊。”
“你们先走吧。”筱燕秋站住脚,扶着腰靠在那里。
“咋的啦?”
“累了一天,抬不动脚了,我匀着劲儿慢慢往家挪吧。”
“你们好赖还吃了个馒头,我生生灌了一肚子的凉风,还得往家弄你们这两个祖宗!”面瓜返回来伸手搀着筱燕秋。
小咪子叫:“爸爸你烦不烦呀。”
“烦,烦,我除了烦,啥字都不认识了。”面瓜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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