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眼睛望着虚无飘渺的地方,灵魂已经离开肉体飞走了。筱燕秋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站在文化宫的门口,她才明白自己绕了那么大一圈的路,就是为了回到这里来。
大玻璃上清清楚楚地映出筱燕秋的身影,她头发零乱,憔悴不堪。筱燕秋伤心地上下打量着自己。阳光移动,玻璃上出现了筱燕秋十九岁的身影。十九的筱燕秋凝神着三十岁的
筱燕秋,两个筱燕秋都流泪了。泪水顺着筱燕秋没有光泽的脸慢慢流下来。
玻璃门突然开了,乔炳璋从里面走出来,他几乎没有变,还是十年前的样子。筱燕秋一下陷进时光倒流的梦中,她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乔炳璋也愣住了。开完会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乔炳璋身后走出来。
门前空了,只剩下筱燕秋和乔炳璋两个人,两人就像两截树桩一样地站着。
筱燕秋和乔炳璋整整十年没见面了,她对他的恨在心里垒起来足足有十层楼高。她想过无数次的见面,无数次的痛骂。今天真的见到了他,心中的恨竟然如此容易地倒塌了。人怕见面,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乔炳璋出现在人群中,筱燕秋像被梦魇住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她不明白她要去哪里,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乔炳璋和筱燕秋默默地走着,两人谁也不说话。
天上突然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三十岁的乔炳璋骑着自行车,二十岁的筱燕秋紧紧地偎在他的身后。两个人快快乐乐地骑着,记忆中的乔炳璋和筱燕秋与现实中的乔炳璋和筱燕秋擦身而过。一股热浪打在筱燕秋的鼻子上,她的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十年就在这眨眼之间过去了。
乔炳璋和筱燕秋坐在茶馆里。
“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吧?”乔炳璋问。
筱燕秋不搭碴儿,她抬起眼睛打量四周。
茶馆内很清洁,也很冷清。茶馆内的座位都是用竹子和藤子编成的,茶几上摆着当天的报纸,墙壁上挂着一把高胡,一把京胡。高胡是一把老琴,琴筒呈紫红色,轴子上的松香有半指厚。这个钟点,茶馆里面除了他们俩,没有别的闲人。老板送来茶水和点心后悄悄退下。
乔炳璋喝了口茶:“我从省干部管理学院毕业后,分到文化局工作了。”
筱燕秋垂下眼睛不说话。
“你怎么样?”
“哪方面?”筱燕秋问。
“随便说。”乔炳璋笑容可掬。
“我有什么可说的?我没什么可说的。”筱燕秋的话里面带着冰碴儿。
“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哪能没什么说的呢?说说你教的学生。”乔炳璋坚持。
“我教了二十个学生,没有一个能唱出来的。大红大紫的就不说了,连显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没有过。你叫我说什么?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对自己已经彻底死了心。”筱燕秋苦笑。
“可毕竟没有死透,对吧?”乔炳璋两眼深沉地望着她。
筱燕秋被一语击中,抬起眼睛看乔炳璋。
“燕秋,你是个要强的人,你的心思我能明白。”乔炳璋的话透着善解人意。
筱燕秋心中的酸楚、恨意全部涌上来,她看着墙上挂着的胡琴,咬着牙根不说话。
乔炳璋低下头细细地品着茶。
“你的家挺好的吧?”筱燕秋突然问。
乔炳璋怔了一下,点点头。
“孩子呢?”
“快上初中了。”乔炳璋脸上露出笑容。
“你活得很滋润,很好。”筱燕秋一脸冷笑,讽刺道。
“燕秋,我一直希望你过得比我好。”乔炳璋听出弦外之音。
“怎么个好法?”筱燕秋挑衅。
乔炳璋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女人应该有的,你都有。”
“你想过把这些东西给我吗?”筱燕秋冷笑。
乔炳璋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十年前你离我而去的时候这样想过吗?”筱燕秋单刀直入。
“燕秋!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乔炳璋挣扎道。
筱燕秋不屈不挠:“你从来就没动过要娶我的心思,对吧?”
乔炳璋被逼到了墙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筱燕秋逼他回答:“你说呀!”
“什么?”
“你为什么不娶我?”
乔炳璋想了好一会儿,艰难地说:“婚姻这种事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天时地利很多因素。有的时候原因和结果都不是你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乔炳璋沉默不语。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你聪明也没你漂亮。”
“这是你抛弃我的理由吗?”
乔炳璋又不说话了。
“你对她有感情?”筱燕秋问。
乔炳璋苦笑:“感情是什么?感情是人的优缺点之外的一种最不好说的东西,所以我不愿意说它。”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生活不会让人幸福得时间太长了,哪怕是最平庸的幸福,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个阶段。
一眨眼睛就没了。”
“她也叫你失望了?”筱燕秋问。
乔炳璋不回答。
筱燕秋逼他回答:“你说呀!”
“说什么?说感情还是说婚姻?依我看这两个东西是不能混在一起说的。”
筱燕秋怔住了。
乔炳璋语气平静地说:“婚姻生活应该简单化,她这个人有个特点,很单纯,没那么多是非。人只要简单了就会免去很多麻烦。”
筱燕秋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觉得我这个人很麻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炳璋解释。
筱燕秋瞪起了眼睛:“你就是这个意思。”
乔炳璋无奈:“燕秋,你知道婚姻这东西是很磨人的,有时候它能磨得人血泪横流。它会把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磨烂、磨没。我不愿意把我珍惜的东西放进婚姻这种形式里面。”
“你珍惜什么?”筱燕秋追问。
“珍惜我们之间有过的一切。”
“这么说你是因为珍惜我,所以才抛弃我?”
“你这样想,我就没法跟你说了。”乔炳璋叹了口气。
筱燕秋冷笑:“乔炳璋啊,乔炳璋,你能不能别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乔炳璋生气了。
筱燕秋语气强硬:“那是你不敢听!”
乔炳璋不说话了。
“你从心里爱过别人吗?我相信你没爱过。”因为激动,筱燕秋的声音有些颤抖。
乔炳璋冷冷地回答:“我从来不说这个字。”
“那是因为你不配说这个字。”筱燕秋愤怒了。
乔炳璋极力克制着自己。
筱燕秋看着他:“你这个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你谁都没爱过!当爱情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失去。”
乔炳璋被打中要害。
筱燕秋情绪激动:“你从来不打算为别人做什么,还生怕别人会从你这里拿走什么。”
乔炳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拿着茶杯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筱燕秋和乔炳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老板过来给他们续水。
筱燕秋语气平静地问老板:“会拉琴吗?”
“听哪段?”
“《奔月》里面的西皮《飞天》。”
琴声一响,筱燕秋的眼泪涌了上来。乔炳璋把纸巾递给她。筱燕秋不接,她倔强地把眼泪转回去。
“十年的时间,对你眨眼就过去了。对我却是痛不欲生的一辈子。乔炳璋,我恨透了你!”
乔炳璋神色悲凉地看着她。
“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
乔炳璋点点头。
“我不想在你面前哭,可是眼泪不听我的话。”筱燕秋声音颤抖着说。
她在热泪即将喷涌的时候站起来,一甩无形的水袖,带着身段迈着飘一样的水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琴声继续,空荡荡的茶馆里面只剩下乔炳璋一个人。老板边拉琴边往这边看。乔炳璋垂着头,跟着胡琴低声唱起后羿思妻的唱段。老板来了情绪,他摇头晃脑地拉着。乔炳璋越唱声音越高。老板叫好。
乔炳璋用老生的悲腔低吟道:“你呀……呃……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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