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素拉着筱燕秋来到一家新开张的人气非常旺的餐厅。
“这地方真不错。”筱燕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地方生意非常好，不预订，根本就吃不上饭。”裴锦素给筱燕秋介绍。
小姐上菜，裴锦素尝了一口，皱皱眉头：“这个菜不应该这样炒，炒老了。”
“这是我们的看家菜，顾客们都很认的。”
“他们认，我不认。把你们老板叫来！”
小姐满面赔笑地走了。
“你干什么那么折腾她？”筱燕秋小声问。
裴锦素满不在乎：“我花了一流的钱，就得享受一流的服务。”
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李雪芬跟着小姐快步走过来，她看到筱燕秋和裴锦素眼睛顿时亮了：“天哪！是你们俩？”
裴锦素和筱燕秋同时一怔。
裴锦素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雪芬哈哈大笑：“这是我开的饭店。”
筱燕秋心里面一下子不舒服了，她叫了声：“锦素。”
李雪芬是个聪明人，她一眼就看出来筱燕秋要干什么。
“燕秋，你俩哪儿也不许去！小红，叫郝经理过来。”
李雪芬落座，李雪芬的丈夫挺着将军肚过来。
“这是我那口子，这是我们团的筱燕秋和裴锦素。”李雪芬介绍。
郝经理热情地和她们俩握手：“久仰！久仰！”
“我们早就不是京剧团的人了。”裴锦素说。
“你们都是难得一来的贵客，这顿饭免单。”
“你轰我们走哪？”裴锦素严肃起来。
李雪芬打圆场：“锦素有的是钱，还在乎你这一顿饭？小红，加俩好菜。跟银台说，是我送的。我得好好跟你们喝一杯。”
又有一群熟人进饭店，郝经理跑过去招呼。
“这么多年没什么交往，可你们的行踪我还是知道的。燕秋，在学校干得怎么样？”李雪芬给裴锦素和筱燕秋的杯子里面倒满啤酒。
“还行。”筱燕秋回答得不冷不热。
“还记恨我？”李雪芬一针见血。
“恨？为什么要恨？”筱燕秋反问。
李雪芬宽容地笑笑：“年龄大了，总想起以前做得过分的地方，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现在仔细想一想那个戏台，上不上有什么？你我争了半天，是把天挣在手里了？还是把地挣在手里了？”
筱燕秋冷冷地看着她。
“你还年轻，到我这份上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开了。戏台那个东西实在太虚了，虚得让你分不清里外，看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生活。老了反倒挺好，实实在在，乐乐呵呵的。人得干点儿能抓在手里用在身上的事，尤其是女人，更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好好走。这样，不管你走了多远回头看，脚印还在，日子还在，心里面什么时候都是踏踏实实的。不像站在戏台上，大幕一落下，心里面就空了。我和我老伴的日子现在挺好，老有所养，老有所用。你们看，没几年我这腰就粗了一圈儿。”
筱燕秋不说话。
“燕秋，我看搞教学挺好。京剧现在这么不景气，喜欢青衣的也就剩下那么几个离休老干部了。眼下多少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当了歌星，就是到电视连续剧里面演一回二奶，
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报的文化版上‘文化’那么一下子。剧团被社会风气弄得乱七八糟，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还是越早离开的越好。”
筱燕秋实在不愿意听了，她站起来问身边的小姐：
“洗手间在哪儿？”
小姐热情地引着她去了。
“她可是一点儿都没变。”李雪芬对裴锦素说。
“你也是万变不离其宗。”裴锦素回答道。
筱燕秋回来的时候，只有裴锦素一个人坐在桌旁默默地喝着啤酒。
“她呢？”筱燕秋问。
“到那边捧角儿去了。”裴锦素朝旁边努努嘴。
李雪芬借花献佛，给桌子上的人轮番敬酒。桌上的人回敬她酒，李雪芬很痛快地一口干了。
有人大声提议：“让大艺术家给咱们来一段《杜鹃山》怎么样？”
大家鼓掌叫好。
“感谢各位朋友来海天饭店捧场，大家既然爱听，我就给大家唱一段。”
李雪芬眉毛一扬，拉出当年柯湘的架子唱了起来。
“杜鹃山，山深林密，回旋有余地。辗转游击……方能胜强敌……”
吃得满嘴流油的人们使劲鼓掌，大声喝彩。筱燕秋看着李雪芬，轻蔑地一笑。
“她的嗓音和气口可大不如从前了。”裴锦素说。
“就凭您一个字在嗓子里面内唱的功夫，谁能说您老了？”食客站起来吹捧李雪芬。
“多谢夸奖！多谢夸奖！”李雪芬笑容满面。
“大艺术家？”筱燕秋冷笑。
裴锦素劝她：“这年头有本事吃艺饭，没本事吃气饭。”
“我犯不上生她的气，一个好演员最在乎的掌声应该是内心的喝彩。她没有这一天了，我也没有这一天了，可是春来能等到被人从心里喝彩的这一天。”
“谁是春来？”裴锦素问。
“我的学生。我教了十几年的学生，她是我惟一看到的好青衣坯子。新生入校，我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嫦娥有希望了。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充分的理由。我就像是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已经绝望了的寡妇，突然手里面有了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春来。只要春来在，我筱燕秋的香火终究可以续上了。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最后一点补贴，最后一点安慰。”
“进戏了不是？你把话说得跟悼词似的还叫人怎么吃饭？咱们能不能说点儿吉利的？”裴锦素不愿意听了。
“岁月无情，人生有戏。我高兴，我真的从里往外地高兴。锦素，咱俩喝一杯。”
裴锦素和筱燕秋碰杯。
裴锦素说：“我准备开个美容院，地盘已经盘好了。到时候我给你一张卡，你来免费美容。”
“你怎么又想起一出是一出？”筱燕秋替裴锦素犯愁。
“眼睛自由了，头脑也就自由了。哎，我还参加了牡丹城的京剧票友俱乐部。那里有很多你的戏迷，你没事跟我去那儿转转给我捧捧场。”裴锦素说。
“你不是说不唱戏了吗？”筱燕秋问。
“我是说不唱女人的戏了。”
“你是老旦，不唱女人唱什么？”
“我改唱花脸了。”
筱燕秋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我在戏曲学院进修的时候溜嗓子，一张嘴，教花脸的老师连声感叹，他说：‘千生万旦，难求一净。你这嗓子应该唱女花脸，我二话没说就拜他当了老师。我喜欢花脸，花脸是绝对的男人，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张脸谱，简单到夸张的程度，简单到恒久与一成不
变的程度。我认为，只要你是简单的，这个世界就是简单的。”
“听你说话总是那么累人。”筱燕秋费解地看着她。
“不是我叫你累，是男人叫你累。你看看我们身边的男人，心里的想法和自己的面子永远充满了矛盾。真叫人看不上。我裴锦素就是要唱出个男人给好女人们看看。”
筱燕秋高兴：“那我得去给你捧捧场。”
“哎，乔炳璋回京剧团当了团长了。”
筱燕秋听到乔炳璋这三个字，脸色马上不对了。
“我是给你介绍一下咱们京剧行当目前的形势。”裴锦素解释。
筱燕秋低头吃菜。
“乔炳璋这个滑头，在文化局这么多年也没干出来什么，还在正科级上熬着。京剧团改革公开招标，他在台上慷慨陈词一番后中标了。”
筱燕秋不说话。
裴锦素说：“男人嘛，总得穿件衣裳。咱们女人没了衣服还是女人，也许更漂亮了。
男人没了衣服就不是男人了，男人得靠社会的力量披挂起来。”
“好好的提他干什么？”筱燕秋不想再往下听了。
裴锦素看着筱燕秋的眼睛：“这么多年你们一直没有来往吗？”
筱燕秋一下冷了脸：“你别跟我提他，我不愿意听。”
裴锦素嘿嘿笑： “旧伤未愈，一碰就疼。这个人还真被你当成图钉按到心里去了。”
乔炳璋一上任就开始实施改革方案，什么方案一碰到钱这个字就都搁了浅。几个新上任的副团长，天天喝酒跑赞助，用副团长赵志海的话说，这酒喝得把肝都喝坏了，也没见事情有什么起色。
乔炳璋每天一坐进办公室里，看病要钱的，要住房、要职称的，告状诉苦的，把他的头都搅晕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愁，就是愁钱。他现在见人什么都不谈，光谈钱。乔炳璋嘲笑自己：我哪是京剧团的团长？我简直就是一个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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