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资金终于到账了。这些日子,乔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没有烟厂的启动资金,《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实乔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乔炳璋就好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等钱的日子里,乔炳璋发现,钱不只是数量,还是时光的长度。这年头钱这东西越来越古怪了。
钱上了账,乔炳璋依旧忧心忡忡。他知道这笔钱是顶着筱燕秋的名字来的,筱燕秋要
是不给他面子,根本就不打算唱,这次改革岂不成了镜中花?
筱燕秋买不买他的账还不知道,预备会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这个问题上又僵持住了。
“听说团里想把筱燕秋请回来,我首先表示反对。”
“这个人,人性戏德都有问题。我们怎能让这样的人重返舞台?”反对的意见得到了支持。
乔炳璋把玩着手上的圆珠笔一直在听。
“她戏好,扮相好,观众买她的账,你人品好,观众谁愿意花钱看你呀!”持不同意见的人站了出来。
预备会吵成了一锅粥。
乔炳璋把手上的圆珠笔丢在会议桌上,上身靠在了椅背,他说:“我看大家还是让步吧,
人家烟厂老板可是点了筱燕秋的名的。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脸。”
会议室里静了下来,人们不说话了。
乔炳璋因势利导,含含糊糊地说:“筱燕秋的事,我看就这样了吧?咱们现在讨论一下谁来担纲B角。”
“对一个演员来说,给当红演员做B角本来就是个寒碜人的角色,更何况又是筱燕秋的B角呢。这个事难做。”副团长章明说。
“B角让筱燕秋在自己的学生里面挑吧。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利熏心,利欲熏心,总不能和自己的弟子争风吃醋吧?”副团长赵志海提了个建议。
“这招绝。”“这招好。”在座的人纷纷叫好。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B角让筱燕秋自己去找。”乔炳璋也觉得这个建议不错。
老章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乔炳璋心里面不踏实了。老章说:“我看你们说了半天都是白说,二十年过去了,筱燕秋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的嗓子还能不能扛得住?我看这事玄。”
乔炳璋一下被提醒了,他觉得自己真是疏忽了,毕竟是二十年哪,二十年什么样的好钢不给你锈成渣?乔炳璋偷偷地叹了口气,会议开来开去,在筱燕秋一个人身上就纠缠了近两个小时。这哪里是筹备?简直是回顾历史,没钱的时候想钱,钱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花。钱这东
西不只是时间的长度,还是历史的脸色。钱这东西实在是太古怪了。
乔炳璋想了整整一天,决定给筱燕秋打个电话。电话没拨通的时候,他有些忐忑不安。筱燕秋的声音从话筒里面传过来,他的心突然静下来了。
“你找哪一位?”筱燕秋问。
乔炳璋清了下嗓子:“筱燕秋吗?我是乔炳璋啊。”
话筒里面没有声音了。
“喂,喂,你听着呢吗?”
筱燕秋百感交集,她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团里搞改革了,准备上演《奔月》,这一通折腾,钱我已经搞到手了。我们刚开了一个会……”
“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筱燕秋打断他的话。
乔炳璋卡壳了。
筱燕秋恨恨地挂上电话。
乔炳璋看着手里面的电话生气,他在生自己的气。挺好的事,怎么到了这儿就英雄气短了呢?筱燕秋放下电话,心就空了。她走出去,又回来。最后干脆坐在桌子旁边盯着电话。
铃声突然响了,筱燕秋扑过去抓起电话,电话里面传来盲音。铃声继续,原来是下班了。筱燕秋失望地把电话扣上。筱燕秋出门“咣”的一声把门撞上,她扭头要往外走,突然发现乔炳璋站在她的身后。筱燕秋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她身子一软,无力地靠在门上。乔炳璋想扶她,手刚伸出去又知趣地缩回来。筱燕秋定住神目光冷冷地看着乔炳璋。空气一层层凝住了,如同结了一层冰。
乔炳璋打破僵局,他说:“找个地方咱们坐坐吧。”
筱燕秋把乔炳璋领进教室,按照习惯,她在自己授课的位置上坐下。乔炳璋在学生的位置上坐下。乔炳璋看着筱燕秋,筱燕秋冷冷地看着窗外,根本就不看乔炳璋。
乔炳璋打破尴尬,咳嗽了一声问道:“你的这一届学生怎么样啊?”
“挺好。”
“学校安排的课程满不满?”乔炳璋重新找话题。
“还行。”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筱燕秋打断他的话问:“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乔炳璋被堵住了,心里一急,脱口而出:“你亮个相吧。”
筱燕秋把两只胳膊放到桌面上,抱成了一个半圆,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乔炳璋。乔炳璋被她看得额上沁出汗来。
筱燕秋突然开口了:“想听什么?是西皮《飞天》还是二黄《广寒宫》?”
筱燕秋主动把话题扯到《奔月》上去,无疑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思。她已经子弹上膛了。不过乔炳璋手里面有牌,倒也没有过分的担心。
“那就来一段二黄。”他说。
筱燕秋站起身,离开椅子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拽上衣的后下摆,把目光放到窗户的外面去,凝神片刻,开始云手,运眼。
筱燕秋唱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圆润、清亮、根深叶茂。
乔炳璋还没来得及诧异,一阵惊喜已经袭上心头,一个贪婪而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了。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插进裤子的口袋,翘起四个手指头慢慢地敲起来,一个板,三个眼,再一个板,再三个眼。慢慢地他的手不动了。
乔炳璋被筱燕秋的唱腔深深地打动了,他睁开眼睛看着筱燕秋。三十九岁的筱燕秋脸上笼罩着一层充满魅力的没落和悲伤。乔炳璋心中涌出万般滋味。
三十九岁的筱燕秋在乔炳璋的眼里变成了十九岁的筱燕秋。年轻的筱燕秋甩着两根水袖在孤寂的月宫里面哀诉着。
乔炳璋没缘由地想哭,他使劲克制着,但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这段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有极为复杂的表现难度,音域又那么宽,一个离开戏台二十年的演员能把它一口气完成下来,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没有丢。乔炳璋歪在椅子里面没动。二十年,二十年哪!
乔炳璋百感交集。
“你怎么坚持下来的?”他问。
“坚持什么?我还能坚持什么?”筱燕秋冷着脸。
“二十年不容易。”乔炳璋说。
“我没坚持。”筱燕秋听懂乔炳璋的话了,她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乔炳璋告诉筱燕秋:“团里准备重新上演《奔月》,资金已经全部到位了,团里已经决定由你担任嫦娥一角。”
筱燕秋眼睛里刹那间燃起两团火,她死死盯着乔炳璋问:“为什么让我唱?”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选的吗?”筱燕秋追问。
乔炳璋卡了壳。筱燕秋等他回答。
乔炳璋艰难地说:“烟厂的郑老板、郑安邦,是他给的钱。他点名让你唱。”
筱燕秋的眼神看远了,虚了。
乔炳璋提着小心问:“你唱不唱?”
“谁唱后羿?”筱燕秋问。
乔炳璋说:“这个团里还没讨论呢。”
“如果是你,我就不唱!”筱燕秋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他的脸上。
乔炳璋自尊心受挫,他强作轻松:“我的嗓子已经找不回来了。你放心,我上不了台。”
筱燕秋转过脸去不说话了。
乔炳璋语调中带着巴结的成分说:“你不会因为我是团长就不唱吧?”
筱燕秋冷笑了一声,像宣誓一样大声地说道:“唱!我要唱,我不为你的脸面唱,我要为我自己唱!”
乔炳璋憋在胸口的浊气吐出去了,心里面又打翻了五味瓶:“唱就好,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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