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瓜妈住院了,筱燕秋住到学校里面不回来。面瓜给筱燕秋打电话,筱燕秋不接,他只得亲自到学校来找她。他奴颜婢膝地站在筱燕秋面前,筱燕秋翻着报纸根本就不看他。
“老太太的血压,高压260,低压180……”面瓜告诉筱燕秋。
筱燕秋打断他的话:“你妈的事跟我说什么?”
面瓜满脸赔笑:“燕秋,妈把肠子都悔青了。她躺在医院里面,不吃不喝,也不让用药,光是哭。她跟我说,你不回家住,就是不原谅她,你不原谅她,她就把这把老骨头撂在停尸房里。”
筱燕秋翻报纸的手不动了。
“秋啊,妈再不对也是老人,小人不记老人过,她老了,说你一句,你忍一忍就完了。就算我求你了,你去医院看看她,给老太太一个台阶下吧。”面瓜求老婆。
筱燕秋低着头不看他。面瓜左右看看没人,低声下气地使劲给筱燕秋作揖。筱燕秋转过脸不理他。面瓜葵花向阳,追着筱燕秋的脸规规矩矩地给筱燕秋敬了个军礼:“秋!”
筱燕秋白了他一眼:“别来这套。”
面瓜敬礼的手就是不放下,筱燕秋绷不住了。
“哪个医院?”她问面瓜。
面瓜眉开眼笑:“第二医院。”
筱燕秋拎着水果去医院了。在医院里,她意想不到地碰到了柳如云。柳如云形容消瘦,她拄着拐杖,头上包着一块耀眼的红绸巾。她告诉筱燕秋,一天早上刷牙,刷出满嘴血。到医院一查,得了癌症。
“什么?癌症?”筱燕秋如雷击顶。
柳如云点点头:“血癌。”
筱燕秋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
“难过什么?我早就想开了,我这个人有正确的生死观。”柳如云的嘴角边掠过一丝笑容,“医生刚告诉我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后来又觉得就是真的,离我也很远。现在我已经熟悉了这种与死相伴的滋味,甚至有点儿喜欢它了。”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让你陪我一起哭?我这个人早就没有眼泪了,也不愿意看别人流泪。”
筱燕秋抹掉眼泪。
柳如云叹了口气:“其实我在真正死去之前已经死过好几回了,嗓子毁了,青春走了,美貌没了,戏台丢了,爱情一去不再复返。这些摧残一点儿都不亚于这场癌症。多少年了,我一直觉得心里面痛,痛这滋味挺好,甜对我来说反倒不是爱了。三十岁以后,我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年龄没了,自己也丢了,心里就有了少女的感觉,满世界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柳如云的思绪走远了,她看着窗外说:“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
筱燕秋把柳如云扶到病床上躺下,她坐在床边上给柳如云削苹果吃。柳如云闭着眼睛休息。
旁边床上的老太太不住叮嘱陪床的老头:“该存煤气钱了。”
“我存了。”
“交电费的日子快到了。”
“你就踏踏实实地躺着吧,天生操心的命。”
柳如云慢慢睁开眼睛,她想了一会儿对筱燕秋说:“如果我老了,已经到了风烛残年靠回忆过日子的时候,想一想这一生中最珍贵的是什么?是那份我最喜欢、又不能和任何人讲出来的情感。”
筱燕秋心酸地看着她:“他知道您得了这病吗?”
“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柳如云问。
“他负了您一辈子,这时候应该来看看你。”
柳如云答非所问:“越是离自己近的,离眼睛就越远。”
筱燕秋怔怔地看着她。
“人就是这么一辈子,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哪里容得下他回头?”柳如云看着屋顶。
筱燕秋心中一阵钝痛。
“不管他成了什么样子,我都是他最后的依靠。所以我不能死,受多少苦都得咬牙挺着。”柳如云含着微笑说。
筱燕秋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地流出来。
柳如云不愿意看筱燕秋哭,她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陪床的老头把打来的饭菜端给病床上的老伴儿:“趁热赶紧吃。”
“你吃啥?”老太太问老头。
老头从布包里面掏出馒头和咸菜:“我从家带来了这个。”
老头把馒头掰碎了用开水泡着吃。老太太把筷子递给他。
“这么多菜,咱俩一起吃。”
“吃你的吧。”
“你看你,剩下不是白瞎了吗?”
“叫你吃你就痛快地吃,咋这么磨叽呢?”老头火了。
“一辈子就这个脾气,说着就着,看我这口气咽了,哪个女人跟你过。”老太太犯愁。
老头吃不下去了,他端着碗,呆坐在那里。老太太凑过来,硬是把碗里的菜拨了一大半给老头。
柳如云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筱燕秋去病房看婆婆,见了婆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干活。她先给老太太擦脸洗脚,然后挨个把她的手指甲盖和脚趾甲盖都剪了。
“燕秋。”面瓜妈叫了一声。
筱燕秋抬头:“嗯。”
“树老招风,人老招贱,你别记恨妈。”
“我怎么能记恨您呢?”
面瓜妈摇摇头:“妈吃的饭比你吃的盐还多,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从心里面不喜欢我。”
“您多心了。”
“不是我多心,是你少话。”
“我这个人不爱说话。”
“我知道你不爱说话,可是一家人,有的话是不能少的。”
“什么话?”
“你过门十几年了,从来就没叫过我一声妈。”
筱燕秋窘得满脸通红,她掩饰着自己站起来想走开。
“燕秋啊!”面瓜妈叫住她。
筱燕秋扭头看她。
“我想解大手。”
筱燕秋快步走过来,从床下面掏出来便盆擦干净。
“干啥?”面瓜妈紧张。
“医生不让你下地,你就在床上解吧。”筱燕秋说。
面瓜妈局促不安:“这哪能行?这哪能行?”
“怎么不行,我给你放好了,肯定解不到外面。”筱燕秋把便盆塞进被子里面,给她整理好。
面瓜妈眼睛盯着屋顶使劲。筱燕秋关切地看着她。
“燕秋啊,我干燥,解不下来。”面瓜妈快哭了。
筱燕秋慌忙戴上胶皮手套:“别急,我给你往出抠。”
面瓜妈吓坏了:“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
“妈!你是要命,还是要脸?”筱燕秋急了。
面瓜妈死死盯着筱燕秋的嘴:“你叫我了?你叫我了?”
筱燕秋尴尬。热泪涌出面瓜妈的眼眶,她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妈……你不能激动。”筱燕秋吓坏了。
面瓜妈放声大哭,她连哭带数叨:“燕秋哎……我那闺女哎……”
小护士火上房一样地跑进来:“几号床?几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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