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认识她很久了。

　　这个傍晚他不请自来，径自去了她的家。她一副素面朝天的家常打扮，坦然把他迎进门。他饿极了，看见厨房里有中午剩下的饭菜，就用手抓起来吃。她却勃然大怒，把盘子里的菜都倒进垃圾桶。

　　他愤然：“你有病啊？”

　　她振振有辞：“第一你不是我丈夫，第二你不是我儿子，凭什么吃我做的菜？”

　　他哑然，觉得她固执倔强的可爱。

　　于是他们出去吃饭。那天他们吃的很尽兴，还喝了很多啤酒，他喝了四扎，她喝了两扎。他觉得她很朴实，没有太多的矫柔造作。从餐厅出来，正好有小男孩卖花，他买了三支玫瑰，送给了她，还接着酒劲儿说了三个字。那个晚上他去了她的住处，再以后就开始理直气壮地吃她做的菜了。

　　同居一年半，他们结婚了。装修新家时，他们挑中了一个茶几，可以推到床前的那种。她总会把早餐放到茶几上推到床前，他每每被叫起来吃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觉得很温暖。

　　日子像白开水一样渐渐过去。她很快胜任了妻子的角色，每天下班路上买菜，回到家里动作飞快地做好。她换了工作，新的工作离家很近，但是那是她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情。她厌倦了工作，也厌倦了原本喜欢的家务，因为一切成了习惯也便丧失了乐趣。有时她觉得很累，但是她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什么都不问。

　　而他，和朋友合作的服装公司终于垮了。他灰心、茫然、有时脆弱得甚至想伏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哭一场。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因为她什么都不问。他恼恨她只关心他的肉体却不关心他的精神。他开始挑剔她做的菜太咸，地板总也擦不干净，她也开始挑剔他的好吃懒做与无所事事。但是他们从来不吵架，因为他们其实都不善交流。

　　后来，他被一家大学请去讲课，还是服装设计。他向那些漂亮的女学生展示他从前的作品，她们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那是他在她那里从未获得过的目光。她甚至不喜欢他的设计风格，总是浇冷水。他第一次开始思索，发现了两个人之间太多的不同。

　　班上的一个小女孩感谢他给予的毕业设计指导，要请他吃饭。事前他告诉她，她翻了翻他的钱包，然后放进两张钞票，还说不能让女生请客应该他请客。她给他太多的空间，多得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她到底是否在乎他。他真的请了女生吃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把女生送回宿舍，他要走了，那个年轻热情的女孩子忽然递上一封信，然后害羞地转身跑开。他的前三十年的生活有很多失败和不如意，他从没有享受过这种无所顾忌的追求，何况那是一个如此热情洋溢的漂亮女孩子啊。他有些眩晕。

　　她的姐姐姐夫来小住。其实他们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他依然唤他们姐姐姐夫。几个人的生活能力都很差，只有她每天为大家洗衣做饭。他看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才知道原来亲情在她心中有那么重要的地位。一个晚上她加班，回到家里却发现亲人已经走了——她不在的时候，他们居然和他因为做饭的事情而不开心！她哭笑不得，却又责怪他为什么不能为她而委屈那么一点点。他也质问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把他看得那么重要过。那个晚上他睡沙发，夜里醒来发现她在窗前静立发呆，他心软了，又回到床上。

　　一群学生来他的家里吃饭，临走时有人诧异地说老师，怎么没看见你和师母的婚纱照啊，不是骗我们吧。他笑了，忽然看见人群中女孩闪亮的眼睛，那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他不敢对视。送走学生们，电话响了，是她，说要加班。他叹口气。这时门铃响了，那个女孩子又回来了，说要给他看新设计的一件衣服。良久，女孩换好衣服走出来，一条漂亮的裙子。他发现她的身材相当地好，从一个服装设计师的专业眼光来看。女孩在房间里旋转，瀑布般的长头发飘起来，漂亮的长裙子飘起来，他的心也随之飘起来。女孩向他靠近，再靠近。他又一次眩晕，眩晕在她年轻的身体上，眩晕在她款款的柔情里，眩晕在从未体验过的激情中。

　　他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她却依然做自己的事情。有时，他实在不知道她是真的迟钝的一无所知，还是大智若愚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夏天了，他教的那个班就要毕业了，那个年轻女孩子也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女孩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下来，可是他退缩了。他想起她孤单伫立在窗前的背影。

　　事情结束的很突然。一个雨天，女孩哭着上门，他怜惜地为她擦干头发，还煮了一碗面。女孩感动于他的柔情，他也感动于女孩的感动。这时门开了，她因为头疼提前回家。

　　她冷冷的看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一贯不喜欢她这个样子，那冰冷的眼神和轻视的表情让他极不舒服。

　　他把女孩送走，转身回来，发现她正在把厨房的食物统统倒掉。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傍晚，还有当时她只做菜给爱人吃的宣言。一刹那，所有的柔情都涌上心头，他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不闹了，从头开始。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把厨房打扫干净，然后开始做鲫鱼豆腐汤。给鱼去鳞的时候，握刀的手也没有颤抖。

　　他气愤于她的冷血，大喊大叫说你根本不在乎我！他指着门的方向，说那个女孩子没有我就不会再爱别人了，可是你，从来都没有为我落泪过！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是不是？她抬起头，说我们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冷静的说，如果你是随便找一个女人哪怕是妓女，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是真的喜欢她——她指着垃圾桶里的食物——即使我生病你都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任何东西，可你会给她做东西吃。他颓然。她不知道把一切看得太清楚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走了，门重重的关上，那声音仿佛重重撞击在她的心里，铁锤一样，她知道自己心里面有一件及其珍贵的东西破碎了。

　　那天她还是独自喝了鲫鱼豆腐汤，她不知道汤为什么会那么那么咸。

　　然后她睡到了沙发上。然后她很快搬走了。然后他们很快离婚了。

　　她什么都不要，说不要那些带着旧日痕迹的东西影响新的生活。他恼恨她一贯的清高。

　　这个过程中，他们还是始终没有吵架。他们原本以为，不吵架就是模范夫妻。

　　她像候鸟一样一再迁徙搬家，有一天忽然发现绕了一圈又搬回到最初的地方。每天上班都要路过他们第一次吃饭的地方，最初她绕路走，后来习惯了，看见那家餐厅也没有任何感觉了。于是她明白，所有的心痛和快乐都不是永远的。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要出国了。他们坐在一起竟然没有什么话说，两个人都觉得诧异，这样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当日怎么会走到一起呢。也许还是爱过吧，因为爱情才会忽略很多东西盲目的走到一起。她没有画蛇添足地问他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也没有告诉他，其实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为他流过许多许多的泪。

　　她问他要去哪个国家，他说泰国，她笑着朝他眨眨眼睛，说那里的咖喱饭很棒啊。他忽然想起那个傍晚被她蛮横倒掉的就是咖喱饭，后来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给他做各式饭菜，他竟从没有机会再尝过咖喱。

　　很久以后，他坐在泰国的一家热闹小餐馆里，对着面前喷香的咖喱饭，终于明白，原来咖喱只是一道用胡椒、姜黄和茴香合成的调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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