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住在一个大院里，大学的那种大院儿。

　　小时候她是个爱哭的孩子，大家都开玩笑叫她“泪珠儿”。他们和大院儿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游戏嬉闹，她每每受了委屈就噙着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只好宠着她，让着她。

　　也许从那时起，怜爱就在他的心里生下了种子吧。

　　他们长大了，也疏远了。好在父母都很熟悉，可以经常听到彼此的消息。渐渐的，他们开始走上不同的道路。他变得坚忍沉着，她变得洒脱不羁。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换一种说法呢，他变得理性，她变得感性，甚至任性。

　　他就在这个大学念书，毕业后做公务员，每天不苟言笑，讲话做事之前必定深思熟虑。她去了外地念书，毕业后又回北京，在国旅做了导游，每天燕子一样飞来飞去。在饭桌上，他听见母亲说，好端端的女孩子，大学毕业怎么去干这个了。他只是装聋作哑埋头吃饭。

　　他们还是住在同一个大院儿里，他经常会看到她和不同的男孩子走来走去。有一次，他不知怎么，神情恍惚的跟着他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出安静的校园，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才忽然惊觉。

　　他看着她穿着漂亮衣裙路过他家的门前，看着她走出家门后停在窗前偷偷涂口红，看着她被爸妈批评之后哭着冲出家门。他关心她，可是他什么也帮不了她，只能关心着她所有的消息，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以他认为正确的方式，默默的那种。

　　一次她带一个长发男孩子回家，被父母拒之门外，然后又是哭着跑开。很晚了，她还没有回来，她父母有些急了。他去了她惯常去的那个长廊，她蹲坐在那里哭个不停。他发现隔了这么久，自己还是没法忍住那种要保护她的欲望。什么也不说，他把她揽进怀里，给她擦眼泪，然后把她送回家。面对着她父母的诧异神情，他很磊落。后来，他们在身边亲人朋友的反对声中开始谈恋爱。

　　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因为他们是性格差异太大的两个人。一个像冷静的冰，一个像热烈的火。他们自己不是不知道这么多的差异，可是他们就是喜欢彼此啊。积蓄了多年的了解和感情在一瞬间迸发，那是怎样的一种热情啊。

　　他们走在熟悉万分的大院里，一起回忆儿时的种种温馨，一起诉说生活中的种种快乐，也会谈天说地讨论文学历史哲学政治。但是，有一个话题是他们不能触碰的，那就是关于过往的感情。

　　他感慨：“我等了你十四年，终于等到你当我的女朋友了。”

　　她不服气：“你只是等待，又没有追求，谁知道你喜欢我啊？”

　　他无言——她的身边一直不断变换男主角，他除了等待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他们都不说话了。

　　他熟知她在感情道路上的每一次沉沦和逃亡，所以，她在他面前是近乎透明的。这透明并不是纯洁的透明，而是有几分灰尘，甚至污渍的。在他等待她的过程中，她并没有用一颗同样冷静寂寞的心去等待，对此，他真的很介意。理论上知道她有过男朋友是一回事，实际上看见她和男朋友牵手在面前走过，这是另外一回事。

　　他恼恨这么多年来她让他吃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苦头，她恼恨他的恼恨。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是他从未想到过——女人竟然可以流这么多的眼泪！被领导批评了，被同事排挤了，和父母闹别扭了，前任男朋友找上门来，甚至，在公车上被人吃了豆腐，都是一个哭字收场！

　　当泪水太多时，就会失去了原本的珍贵价值。他觉得自己像故事中的那种树洞，做着最好的沉默听众，所有的琐碎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垃圾都被倒进树洞。他开始有些倦怠。她开始有些质疑。

　　“你真的喜欢我吗？”她反复追问。

　　他不屑回答，“幼稚。”

　　“我对这份感情没有信心……”她又开始哭了。

　　他叹口气，“我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爸爸，每天要不停的鼓励你教育你，真的很累……”

　　出乎预料的，她不再说什么，自己擦掉了眼泪。那之后她不再跟他诉苦也不再哭了。他想，对她而言成熟实在是件痛苦的事情，可是总归是件好事吧。

　　她开始有了一些改变，变得沉静，也变得乖巧。好像，原本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那条巨大的性格鸿沟消失了，可是，他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每一次看见她噘起嘴巴的样子，他就想，其实她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就好像，嗯，一个原本应该雀跃着追蝴蝶的小姑娘，你非让她坐下来看那些枯燥的书，不是做不到，只是好像不应该。

　　他赶上了机关的最后一批福利分房，房子不错，就是有点旧，他工作这几年也存了些钱，想装修一下。这样，每天下班后，她兴冲冲陪着他奔波在各个装修建材城和家具城。开始装修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到房子看一眼，乱得跟工地一样，可是他们还是很开心——他们虽然没有谈婚论嫁，可那是迟早的事情啊，这房子也必定是他们未来的家啊。

　　矛盾的爆发是在他出差的日子，他把新房的钥匙给她了，让她帮忙照应装修。可是，当他出差回来，发现装修只干到一半就停工了，一问原因，竟然是她和他的母亲因为装修意见不一致而争吵起来了。他问她，为什么不能为了他而委屈那么一点点。她什么都不说，泪流满面的要往门外冲。他拦住她，反复说你冷静点。她在他的手臂里哭泣着喊叫着挣扎着，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孔，定定的看着他说，我恨你。他松开了手，她还是走了。

　　那个晚上，他的心绪很乱。他是真的喜欢她，可是她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呢。

　　他下了楼，走来走去，又走到那个长廊，远远的看到一个身影蹲坐在那里哭个不停。他想如同上一次那样上前把她紧紧抱住，可是他没有。他忽然开始反省自己——他知道她在为了他而辛苦改变自己，他真的不想让她这么累。他总是让她哭，而她年轻的日子应该是充满阳光和笑容的啊。他想，其实，不是她不适合他，而是他不适合她。

　　他原本喜欢的就是她的洒脱不羁，她的漫不经心，她的热情洋溢，她的活力四射，还有——她的阳光的笑容和剔透的泪珠儿。

　　亲爱的，我喜欢你，原本不是为了改造你啊！

　　亲爱的，我喜欢你，原本是希望你更快活啊！

　　所有的声音都只能呼喊在心底，仿佛峡谷里的回音，不断振荡着。振荡之后是沉寂，即便是风，也无法追赶上的了。

　　他做了分手的决定。这一次，所有的人都来告诉他，她是如何的以泪洗面。他硬下心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这样，他们在大家的诧异中恋爱，又在大家的诧异中分手。

　　他们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适合一个人是另一回事。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不会叫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叫你患得患失，如果觉得辛苦，那便是强求。

　　就这样，在爱情的道路上，他们知难而退。

　　然后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一个夏天，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什么都不说放声大哭的那种，他马上猜到是她，追问怎么了。她说已经去广州了，正在搬家，可是房东忽然说房子不租了，她带着一堆行李不知去哪里。慢慢的，她止住了哭泣，说真不好意思，认识这么久了总是跟你哭啊哭啊，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那边要是不容易就还是回来吧。她又振作了起来，发出年轻的笑声，说没事啦没事啦，我自己能解决，不打扰你啦。

　　对着挂断的电话，想起她一个人站在酷热的广州，站在陌生的街头，站在一堆行李中间，伤心哭泣，他的心紧紧的揪起来。

　　第一次的，他也流泪了。大大的泪珠儿沿着他的脸颊滑下，跌落在熟悉的土地上。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