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生时我没有享受过属于学生的月票权利，那时我总是骑着自行车满北京地跑。后来我再也没有气力满北京地跑了，于是我开始坐车，最喜欢的就是坐公车时晃晃悠悠什么都不用想的感觉。

　　老式公车大的有三个门，小的也有两个门。远远的，看见汽车进站就要判断它停下的位置，然后迅速决定从哪个门上车人会比较少。可惜我虽然理论精通，可是实际生活中因为视力太差，总是在最后一刻才能辨认出车的路线，所以每每狼狈地挤上车。

　　住在劲松时经常坐801，那是我坐过的最贵的空调车——从人民大学到我的住处需要8块钱，而从起点颐和园出发则正好是全程11块钱。临近终点，乘客稀少，那段日子疲惫之极，有时我会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莫名地泪流满面。

　　相比之下还是坐非空调的公共汽车心态更为积极，因为置身于热闹的人群中，根本没有空隙去感伤啊！

　　在人多的公车上，北京尊老爱幼的传统能够最好地得以体验，让座是平常之极的事情。十七岁那年我来北京读大学，那年母亲送我来北京，她已经年近半百了，我意识到该是我这个年纪的人给母亲这个年纪的人让座的时候了。可是怎么衡量人的年纪呢，或者依照什么标准来让座呢？我用头发做标准，如果头发漆黑那么不必让座，如果头发花白那么一定要让座，如果头发一半花白那么可以象征性地询问。当然，因为我的眼力有限，假发和染发的老人家们就无法照顾了。

　　喜欢开车又快又稳的司机和声音温柔的售票员。发现泼辣的女司机开车比男司机更生猛，尤其京骂的风范令人目瞪口呆。也见过一个优雅的女司机，穿着漂亮的裙子，透过凉鞋可以看见涂得很漂亮的指甲油，我暗自揣测她是不是下班后要去约会呢？

　　如果早晨坐的第一班公车上有一个声音温柔的售票员，一天的心情都会很好。很多时候遇到的售票员都是声音粗暴的类型，有时会反感她们蛮横的态度，在心里暗骂是不是家庭生活不幸福所以拿乘客撒气啊。然后有一天，我碰到两个售票员聊天，一个是当班的，面色疲惫，另一个则是已经辞职了的同事，眉宇间无可掩饰的是优越感。前者面对后者，羡艳之情溢于言表。听她们的聊天，我知道了售票员的收入，如果达到了一定标准，完成了售票任务，最好的收入大概1400元，而如果跑的线路不好，大概八九百的收入。那之后再面对她们疲惫的面色和倦怠的声音，我多了几分理解。

　　我喜欢观察。尤其作为一个非专业的文学青年，亲身经历的事情太少，只好通过读书和观察来弥补。坐车实在是个很好的观察机会，简直是看百态人生啊。

　　我看过花甲老人的步态蹒跚，看过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探求地好奇张望，看过青年旁若无人地高声念外语，看过妙龄女郎的补妆，看过望子成龙的家长争分夺秒地教育孩子，看过东北大姐高声痛诉革命家史，看过小两口儿热烈地讨论婚礼细节，看过男司机和女售票员的微妙调情，看过热恋中的青年啧啧作响地亲吻……

　　有一次坐车时旁边座位的两个中学生聊天，一个说：“靠，那个谁谁的手机屏保居然是超人撞墙，要多傻有多傻！”我听了大惊失色，因为我的手机也是超人撞墙的屏保！于是下车后马上换掉了。

　　还有一次听见一对父女聊天，父亲语重心长地教育女儿：“年轻人不要心浮气躁，几天换一个工作，跳来跳去的简直是浪费青春……”女儿不以为然地将头转向车窗外面。望着她年轻的面容，我仿佛看见昔日的自己，关爱自己的人们在苦口婆心地教育，——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明不明白？事实上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直到今天，很多事情才懵懂地明白了一点点，却已经浪费了最好的光阴。

　　不知不觉中，我们在旁观着别人的生活，别人也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更多的时候是拥挤。上车时要尽量换到里面相对宽松的位置，下车时再提前挤出来，满车的人自动地循环着，这是坐公车的游戏规则。车门关不上了，售票员在动员“大家都往里换一下，让后面的同志上来……”那一刻体会到了同舟共济的感觉。有女友在公车上被吃豆腐，气得大哭，并发誓再也不穿短裙了。还有一次，一个丰满女友遇到不开眼的人竟敢吃豆腐，她先是怒斥，然后看着那个矮小猥琐的男人不禁“怒从心头起”，发展为拳打脚踢。事后我问她，如果那个男人比你高大你还会拳打脚踢吗，她苦笑着说：“真要是个又高又猛的主儿，我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前背贴后背，有时我能有幸感受到贴在背后的“波涛汹涌”，然后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波涛汹涌”所带来的尴尬。看着别人的白鞋子被踩得面目全非，我会得意于自己舒服的运动鞋。嗅到民工久未洗澡的气味时，虽然深深地同情和理解农民兄弟，可我还是会转过头去。我为自己的虚荣和娇气而羞愧。

　　我喜欢出租车凌乱的漂泊感，喜欢地铁的流浪精神，也喜欢公车十足的平民气息。公车载着我走遍北京的东南西北，二环三环四环，海淀东城朝阳……我不害怕拥挤破旧的公车，甚至会用欣赏喜欢的态度去面对，可是我害怕步履蹒跚时依然不得不坐公车。于是努力着，奋斗着，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过上不坐公车的生活，然而即便到那个时候，这段充满温情的月票生涯将依然是我的记忆亮点，因为它凝聚着平和、从容、乐观的生活态度。

　　所有的经历都是财富，所有的奋斗过程都会通向圆满的结果，我相信如此。

　　公车生活总是辛苦奔波，甚至没有座位可以停歇，没有地方可以扶靠。坐一班拥挤的公车，犹如经历一场艰苦的战斗，车到站了，人们下车了，战斗并没有结束——匆忙奔赴公司，其实一天的战斗刚刚开始。

　　属于平民百姓的公车总是很拥挤，属于平凡人群的生活总是在挣扎。

　　就这样，观察着，感悟着，行走着。我的眼睛过滤掉一切丑陋、不洁、尴尬、龌龊、难堪，留下所有的美好。

　　新家临近地铁，公共汽车逐渐淡出我的生活。可是我是多么热爱那些吱扭作响的老式公车和拥挤不堪的人群啊！至此，我的月票生涯结束，地铁生涯开始，而平凡不息的生活……呵呵，生活当然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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