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原创:祝福你的在天之灵 亲爱的小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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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01月05日11:40 新浪生活
题记:生命中有些苦痛是不能避免的,譬如告别的童年,远离的故乡,逝去的她。
一
这算不得故事,只是一段私密的童年往事。我选择一个静夜,有上弦月的静夜讲给你听。
我首先要说的是一位老人。细论起来,我该叫她一声四奶奶。她家的院子里长了一棵出奇的枣树,浓绿的叶间,星星点点样的朱红,是无比甜蜜的诱惑。那枣子个儿极大,几粒就能胀饱小肚皮。这自然能引起那一班顽童的嫉羡与骚扰,我就是这群顽童中最为积极的一个。我相信四奶奶讨厌我,所以我也非常地讨厌她。她看见我时,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话,有一次我清楚地听见她说“作死呀!”我便大声地回答她:“你这个老东西!”她愤怒地把这句话报告了我的母亲,母亲脸色发绿地把我提回家去,问我究竟喜欢笤帚疙瘩还是鞋底。
我对四奶奶发生了空前的仇恨心理。我讨厌她走路的姿势,希望她一跟斗跌翻;痛恨她家的檐墙,在上面用黑炭批了许多条竖杠子;她的大花狗,在当了无数次靶子后,成功地养成了条件反射,见我就跑。但除了枣子外,她还有一样东西不让我厌恨,就是她的小孙女。
大人说我俩有缘分,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只不过她早两个时辰。大人教导我:你该叫她姐姐的,叫呀。我一次也没叫,只叫她:小铃铛,破铃铛!她原本叫小玲的。我们那里驴子骡子颈子下常挂个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小铃铛算是一个侮蔑性的绰号。因为四奶奶的缘故,我不能不骂她,心里却忍不住冤屈,但这冤屈明明是她害的,骂的也就愈加厉害。小铃铛不容易生气,除非我提到那个“老东西”,她小脸立刻胀得象红枣。她只须一句话:“你想不想吃枣子了!”我便立即住嘴。其实,我并不十分地想吃枣子,她从此不理我才是要命的事。况且,小铃铛拿的枣子只塞给我一个人吃,味道非常之好,比偷到的还好。我不想失去这种特殊的礼遇,一点也不想。
象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样,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至拜过一次把子——听大人闲时说三国,我对桃园结义心向神往,就拉着小铃铛结拜,发誓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还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她成了村里最骄傲的小女子,没有哪个野小子敢碰她。狗蛋因为抢她的猴皮筋被我一拳打得鼻子窜血。我的衣服也崩脱了两个扣子,小铃铛偷拿了四奶奶的针线缝上,回家后母亲一点也没发觉。
也会闹点子小别扭。村里哪家大吹大打娶媳妇,我很积极地去凑热闹,为的是向新媳妇讨几块糖吃。因为嘴馋,糖是熬不住吃掉了,漂亮的糖纸要留给小铃铛。小铃铛总问我些怪无聊的问题,譬如“新媳妇好不好看?”之类。我说:“没你好看。”小铃铛悄悄地说:“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你愿不愿意?”我说:“四奶奶不会同意的。”小铃铛说:“你可以去求她,求到她同意为止。”我撇嘴说:“要我去求那个老东西?!”小铃铛恼了,将糖纸散了一地,说:“谁稀罕?……”
我没来得及向她求和。省城的父亲回来了,决定带我去上学。走得极匆忙。为了赶车,天色蒙蒙黑时就上路。那时,我还昏昏欲睡,朦胧中望了一眼——鱼肚白色的天空,嵌着两株黑色的枣树极其鲜明的剪影,作为背景音的是几声空旷的犬吠。这幅宛如图画的情景,成为我对故乡最深刻的印象。
在车上,迷迷登登的我忽然想起明天再见不到小铃铛了。而她说过要做我媳妇的。心随着列车的震动而一阵阵抽痛,嘴里溢满了苦涩的味道。我开始无声地抽泣。这是我第一次为离别感到伤心。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摩弄我的头发。
二
少年的岁月是生着一双轻轻的翅膀。恍惚间,它的影子在天空飞远、变淡。我记得,那是一个异常郁热的夏天,连降了几场豪雨。客从故乡来,带来不祥的消息。他们说:四奶奶的小孙女死了。她去村边的水库,洗衣服,衣服飘走,去捞,滑进水里,周围没有人,一个也没有。我不相信,怎么也不相信。大人们装模做样地,惋惜了一阵子,很快地转换了话题。我恨他们,在那儿,没心肝地说笑。我跑进房间,靠到墙上,软弱得站立不住。这……不是做梦吧?对于小铃铛,他们叹惜一阵子就完事了,然而我忘不了她!抽屉里还锁着一大摞她的来信,读一遍,音容宛在。我记得6岁时发下的誓言: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想死,想去天堂里陪陪她。小铃铛应当在那里,一个人,很孤单。
天凉了,虫声四起。它们躲在角落里,“唧唧玲玲”寂寞地弹奏。黄叶覆盖了清晨的道路,覆盖了我的记忆。我学会了抽烟。十几岁男孩子的悲伤注定不会太长,象手中那缥缥缈缈的丝丝缕缕,吹一口气,便散去了。
三
从摇篮到坟墓,是生命的起点与终站。对于小铃铛,这段路程太短了,太短了。对于我,却又太长,长到我以为已经忘记了她。离开故乡已经许多年,交了新女朋友,只有亲戚捎来老家的枣子时,我才会想起死去的小铃铛。细细地、慢慢地嚼上几粒,却并不可口。
有机会回去探亲。列车驶过了地图上一个个站名,渐渐地,我接近了那亲切的名字。那种残忍而温柔的怀念竟又回来了,在脑海中不息地汹涌。我甚至怀疑起那冷酷的事实——自己是受骗了,故乡和她,在那里好好地等着我,不曾有人离去,不曾有一点更动,象凝固的尘梦……
灰色的庭院内,枣树被北风纠缠着,一丝低弱的悲吟,消失在迷蒙的天光中。屋里逼仄,狭小,零乱,令我有一种异常陌生的感觉。脚下是我的乡土,哪里是我怀念的人?四奶奶一直病着,蜷卧在炕上,消瘦得可怕,她仿佛是灶边的枯炭,生命的火燃到尽头,没有了光,没有了热,没有了感觉。她已经认不出我,浊黄的眼珠老是瞪着人看,空洞的。悲凉,巨大的悲凉,逐渐透渗到骨髓,使我周身发冷,发抖,我分明听见她喃喃地叫:小……玲……,仿佛我心底的回声。
等四奶奶出完了殡,我决定要走,这一走怕是不再回来了。我忽然想到那个吞噬了小铃铛的水库,有了一个遏制不住的愿望:去看一看,也许,看了才会甘心!……啊,这无情水,我诅咒了它多少遍!如今只有一层坚冰,此外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声,地上没有风,天上没有太阳,微雪点点地、点点地落下了——冬日的黄昏,老去了的季节,老去了的树木。这景象在我的眼前渐渐弯曲,模糊。一个声音在耳后悄悄地说:“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你愿不愿意?”一遍遍地问,天真的,执拗的,而我的泪水很快地流下来。
四
静夜自问,这份伤感是无法解释的,也无须解释。无常把命运派给了我,只有把它担负起来。或许很苦。但一生总要做些无用的事,是乐是苦,都在思量之外。对我而言,她的笑语是浊世的清泉,她的名字是天堂的乐音。她是一个象征,标明了我同昔日、故乡、童年的不可逾越的边界,常令我肃然回望。她用死亡教会我生命可贵。我永远敬爱你,祝福你的在天之灵,亲爱的小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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