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传灯录》载：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法常禅师)云：“蒲花柳絮，竹针麻线”。又，《五灯会元》载：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勤禅师)曰：“一寸兔毛重七斤。”塞林格小说似乎就有点像这种没有故事、只有对话和简单场景的，只可悟不可说的禅宗语录，充满了无厘头似的禅意，让人似懂非懂，却又难以释手。若要问塞林格小说写了什么，想说什么，便犹如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而最好的答案便是故事本身。实际上，塞林格本人确实也面对过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是：都在书里。

　　若是翻开他的《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和《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3本书，看到的似乎是一个西方禅宗大师西摩与弟子们的习禅语录，记载语录的是他最忠实的弟子巴蒂，亦即塞林格本人。

　　20世纪之前，禅宗还只是东方的智慧。1927年，日本禅宗大师铃木大拙在英国伦敦出版《禅佛教文集》的第一卷，禅佛教首次面对西方进行自我表述，海德格尔晚年读到铃木大拙的作品后，就曾叹道：“如果我对铃木大拙的作品理解不差的话，他在书中所说的，也正是我这一辈子在自己的著作中想要说的”。

　　若将西摩的模样按塞林格在《西摩：小传》中的白描画下来，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西方世界中的少年“庄子”形象：眼睛看上去有些斜视、鼻子大下巴短、耳垂肥厚、皮肤黑却干净、毛发重却过早秃顶、衣服总是不合身领带总是打不到位的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对万物一视同仁，整日没理由地兴致勃勃神采飞扬，对生活总是充满了由衷的幸福感。他教巴蒂打弹子的“不瞄准的瞄准”和扔烟屁股的“无人之境”的技巧以及其他游戏运动和接人待物的才能，又让人想起当时亲到日本学禅的西方学者赫立格尔在其影响甚广的《箭艺中的禅》中所说的箭艺——随心之瞄准才能达到最高的箭艺，犹如武侠小说中剑术的最高境界“手中有剑，心中无剑”，这又是禅宗精神所在。不过，西摩那不可思议的心、无与伦比的智慧、见首不见尾的举止言行以及神秘的自杀，又让他接近于印度佛教的理想人物——一种绝对掌握了自性的瑜伽徒，这和与常人无异、毫无奇特之处中国悟道禅人形象相比，显得更加神秘，远离普通人。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巴蒂虽然深深迷恋禅宗，崇尚道家，但他却认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四流的瑜伽行者，一个西摩的追随者，“我所能领会的那一点点禅学要义，是我追随我个人的非禅之路的附带结果。主要是因为西摩亲口恳求我这样做，而我从来没见他在这些事情上出过什么错。”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在外人看来，西摩就像一个傻瓜，一个千真万确的“经典型的”神经病，“以任何符合逻辑的方式来定义他，他都是一个非健康的样品。”但在巴蒂看来，西摩便是那虽“牝牡骊黄”不分，却能“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遣其所不视” 的九方皋，他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似乎都暗藏着九方皋相马的玄机。因此，他可以说是西摩最忠实的追随者和崇拜者，对其他人物有着决定影响却几乎没有出场的一个人物。

　　如果仔细区别格拉斯其他5位兄弟姐妹对西摩以及巴蒂态度，便可以隐隐看到当时禅在西方社会中的接受和传播情况。祖伊是格拉斯兄弟中仅次于西摩和巴蒂具有异秉的孩子，他是格拉斯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对西摩的自杀表现出愤愤不平的人，却也是惟一一个真正原谅了西摩的人。这正是他的矛盾之处：他接受西摩和巴蒂的教育，但内心深处，却无法摆脱对自己的深深迷恋。最小的妹妹弗兰妮也与之相似，为内心的欲念痛苦不堪，最后，弗兰妮精神崩溃，病倒在家中。祖伊清楚地看到弗兰妮的问题所在，最终的解决办法也只能是将西摩和巴蒂的“怪胎式的教育”派上用场：逼迫自己停止欲念。这或许也是祖伊和弗兰妮两人最后选择去做演员的重要原因。

　　波波是格拉斯兄弟姐妹中异秉最少的一位，“一位生机勃勃、有偿付能力的威切斯特郡的一名主妇”，似乎是最幸福最正常的一个孩子，但在《九故事》中的《下到小船里》，隐约可以看到有着犹太血统的波波及其孩子，在世俗生活中受到的歧视和伤害。双胞胎兄弟中，沃特是格拉斯兄弟中除西摩外唯一真正快乐的孩子，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却神秘地死在日本，维克先是一名四处游走的记者修士，最后入寺修行，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63年发表了《天主教禅》的黑衣教团修士格雷厄姆。《九故事》中最后一篇中描写的另一个有着异秉的孩子特迪，深信前世和灵魂的升华，坚决摒弃逻辑与理性，并能进行神秘预言，最后的结局却生死不明。或许，塞林格用此来说明自己对当时出现的神秘主义的禅的态度。

　　不过，千万不要误以为塞林格的小说深奥乏味或咄咄逼人，即便抛弃他的那些玄想、思考与争辩，单从小说艺术上看，塞林格的这些中短篇小说平白如话，幽默风趣，简单而又奥秘无穷，朴素而又意趣盎然，有着孩子般的童真亲切。最令人惊叹的是他精彩的对话与细节描写，寥寥几笔，人物便跃然而出，有着西摩的诗歌味道：极具私密性却又不见任何个人生活，素面朝天却又似经历过几世的沧桑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