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上不断有饥渴
《新民周刊》:和你同时出国的女明星们,回国后争先恐后地当起了导演和制片人,但你仍然在表演。
陈冲:我挺喜欢导演的,但一部戏要一年多,我付不出这个代价。现在我选择表演,长的就两个月,一般就两周。而且我现在比年轻时要用功,那时整天想的就是男朋友,想着结婚离婚,想着这个电话那个电话怎么没来,很幼稚的。有了安稳的家庭后,才发现我可演的角色都已经过去。等到我40岁以后,等到我当了母亲,才慢慢在银幕上找回了一个新的自我。
《新民周刊》:人都是有起伏的。刚刚你自己也说,多少次都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你是怎么走出困境的呢?
陈冲:你不过日子,日子自己也会过的,明天早上你总会醒过来。还有,在自己还没有稳固家庭时,父母对我是很重要的。你坚持住,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孝顺和爱。你不能自暴自弃把自己全部放掉,如果我是孤儿,可能就不会坚持了。
《新民周刊》:你满意现在的这种状态吗?
陈冲:我觉得现在挺好。生活上,我很满意。事业上,总是不断有饥渴,不可能完全满足的。而且我也担心,舒适和安逸也许会抹掉我在创作上的火花。创作上的进步必须是灵魂深处的骚动,而不是说搞个五年计划。在一种满足的状态下,可能也隐藏着危机。
《新民周刊》:你想回到导演岗位吗?
陈冲:一直在写剧本,但都不满意,也就没拍。我知道什么是好剧本,但没有写出来。写过一个自己觉得还不错的,拍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如果现在再拍就需要重写了。电影是需要一鼓作气拍出来的,停了一阵就会漏洞百出。我对人生的理解在变化,整个世界也在变化,原来我想说的东西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新民周刊》:你最新的一部电影《十七》是“80后”导演的,从一个导演的经验看,你觉得这一代新导演怎么样?
陈冲:现在新一代的电影人几乎是另外一种动物。他们在现场特别地轻松,整天说笑话,好像没有把拍戏当成个大事情。一帮同学在一起,制片、剧务、写戏什么的都是自己人。白天拍戏已经很累很累了,晚上竟然说还要去打游戏机。青春的活力,是我们过去没有体验过的。
《新民周刊》:你在美国当导演时不会这么自由自在吧。
陈冲:当时我是新人,他们定了我来拍《纽约的秋天》,就好像有权来摆布我,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一点创作自由。我当时还是幼稚的,两大电影厂lakeshore和米高梅的制片们都在现场盯着,可我只要听到制片方过来的意见,我一概说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他们是在干扰我。所有的建议我都拒绝,其实导演的过程应该是有商有量的,尽量通过沟通得到我想要的,但当时我抗争的力量太大了。
《新民周刊》:和他们的冲突是否会给你造成一定的心理阴影?
陈冲:这倒不会,只是我得到了一个很大的教训,没必要那么抗争的。自己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在商量和互相妥协中达到目的的,而不是一味地说“不”。
我浪费了太多
《新民周刊》:现在你凭《意》获得金马奖影后,还在夏威夷国际电影节拿到了演艺终身成就奖。获奖,对你意味着什么?
陈冲:获奖,是锦上添花。演员最过瘾的是演到一场好戏,而且演好了;最痛苦的就是特别好的一场戏被自己浪费了。戏在拍完时就已经全部结束了,得奖是人们想让你去再接再厉,不是那么重要。
《新民周刊》:回想当年,“小花”一下子让你成了大众偶像,怎么会成为“小花”的呢?
陈冲:谢晋看中了我身上那股愣头愣脑的劲,让我演《青春》,而黄建中看了《青春》后找我演《小花》。现在想想,可能当时在外院(即现在的上海外国语大学)也挺“憋”的,我14岁就离开学校去了上影,考上外院时已经是个明星了,他们对我是有一点偏见的,可能看不惯从娱乐界过来的吧。当时我特别怀念上影厂那帮学表演的同学,下意识地觉得当时挺“ 憋”。
《新民周刊》:如果年轻20岁,你会去争取王佳芝(《色·戒》主角)这个角色吗?
陈冲:不知道了,这都是命运。我拼命争取过的角色大概也就一两个,而且这些角色都是不适合我的。
我到好莱坞后碰到了第一部能够用亚裔演员当主角的电影《龙年》,这个角色是个播音员,而我刚到美国,英语说得并不好,虽然22岁了,但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圆圆的脸像个孩子。当时我只是想,以后没有了,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华人角色呢,于是非常努力地去争取,但没有得到。还有一部《来看看天堂》有一个日本人的角色,我也争取过,没有得到。
《新民周刊》:当时要争取一个亚裔角色是不是太不容易了?
陈冲: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见导演,想说服他我是能够做到的,但都没有成功。到了《末代皇帝》,却轻而易举得到了角色。《龙年》那次没有成功,但当时负责找演员的女副导演特别欣赏我,她用各种方法帮我在导演面前呈现得更好,但本质上我和这个角色不对盘,她没能帮上我。后来贝托鲁奇让她替《末代皇帝》找演员,她第一个就推荐了我。不是面试,而是介绍我们认识,我轻而易举得到了这个角色。
《大班》也是这样,走在停车场被制片人看中了。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命运,有些时候是使不上劲的,唯一能够使上劲的就是在得到角色后去更好地表达。
《新民周刊》:是否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很喜欢的一个著名导演给了你角色,但你推了?
陈冲:有的。伍迪艾伦给过我一个小角色,如果没有其他戏的冲突,说不定就去了。他要见我,我自己花钱飞去纽约见他。他给了这个角色,但我又觉得这个角色实在没什么好,就推了。
《新民周刊》:你曾经评价过前辈周采芹,舞台对她来说就是情人、毒品和美酒。那电影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陈冲:如果我没有家庭的话,电影就是我的一切。
《新民周刊》:现在,家庭是你的一切?
陈冲:也不能这么说。我一再发誓,以后再也不去拍戏了。但后来还是继续拍了,我就知道电影对我还有很大的诱惑。但是家庭是我最重要的责任,家人给了我力量,所以我才能够承受褒和贬。
《新民周刊》:当年的《大班》,以及后来的《天浴》在国内引起的那些争论,对你的影响大吗?
陈冲:出国后我第一次回来(记者注:陈冲在1985年春晚上说了几个带洋味的“呃姆”,遭到了数典忘祖的批评 ),就在媒体上出现了负面的声音,演《大班》后也有很多负面声音。那两次之后我就不那么在乎了。当时给家里的压力真的很大。人们对我的不理解和非议,可能并不是我犯的错。现在人们给我的赞扬和欣赏,可能我也是不称职的。人与人在接触中有机会表白是很好,没有机会也就顺其自然吧,我现在比过去有安全感了。
《新民周刊》:很少面对媒体,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陈冲:平时不是特别有必要。当年演《小花》时没有太多的炒作,观众和媒体也都关注我,有些东西是没必要的。而且年轻的孩子可能有很多东西让你们写,我没有东西让你们写啊。我的生活细节,于你们来说是非常单调的,读者也不会有太多兴趣的。
《新民周刊》:你说自己生活单调,但你在银幕上展现的似乎都不是传统的形象,特别有反差。
陈冲:我的生活是非常单调的,表演可以让我过瘾,让我体验人生,而没有任何后果。我性格中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比如我挺害怕人群的,初和人接触时会尴尬。所以,表演是上苍给我的礼物,否则我会活得很狭隘,不敢去和人接触。表演,尤其是摄制组的环境,逼着我出去闯,而且给了我表达的机会。很多演员都是这样的。干了这行,就是要纠正某种缺陷的。我没有其他方面的才华,我需要比较单线条的生活。有些人能够处理多方面的各种杂事,我做不了。
《新民周刊》:所以说,这种单调生活是你自己的选择?
陈冲:我希望生活是单调的传统的,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以前我浪费了好多时间在彷徨,现在找到了最珍惜的东西,我要把它放在最安全的位置上,用最单调的生活来保护它。也因为生活越单调,在表演上就更需要去尝试,要不然所有的愿望和压抑怎么才能排解?
《新民周刊》:回想自己的经历,能给如今年轻的女孩一句忠告吗?
陈冲:那时候我和邬君梅两人在爱情上都一败涂地,一个好友跑来看我们,她说,看看你们俩现在什么样子,如果我长成你们两个这样,那我就是无敌的。你们怎么这么没用?女孩子有时很可惜,对自己不了解,在爱情上失败了,就会对自己失去信心,会浪费很多生命。女孩子在这方面比男孩更难摆脱,我自己浪费了那么多,完全是没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