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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把世界呈现出来已经了不起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8月11日12:32  南方都市报

  阅读提示:我以前也老想用一个节目改变什么,至少留下什么。现在我觉得,留下什么啊?活一辈子还不够?你能够老老实实地,把呈现在你眼前的世界呈现出来,这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事儿了。

柴静:把世界呈现出来已经了不起柴静:把世界呈现出来已经了不起

  价值观

  相信理性的力量

  南都:你曾说,提问是记者的天职。在提出尖锐问题的时候,你觉得是勇气重要,还是智慧重要?

  柴静:准确更重要。在我看来,你是我的采访对象,我就要给你公正的说话的权利。如果我不问那个敏感的问题,就是不尊重你,你也就失去了回应的机会。我记得雪灾之后很多人指责应急抢险存在漏洞。我去采访发改委的官员,问了这个问题。结果他很感慨,他说我一直在等待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但你是第一个。其实他一直在等待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对中国记者挺考验的,你如何不成为自己反对的人?你反对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要剥夺你说话的权利,那你要不要反过来也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利?

  南都: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柴静:我有理想,但不算有主义吧。什么东西一旦变成主义就麻烦了。比如我相信理性的力量。甚至我知道理性可能暂时落败,但还相信它会一点点成长。比如我们做美丽园的报道。美丽园是一个小区,业主委员会认为物业收费太高,跟物业打官司,物业就耍无赖撤了。结果业主中一些人出来,反对业委会,说赶走物业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在街上大喊,说要杀死谁谁。他们也不肯投票,不愿对话。当时我就想,理性的力量在挥舞的拳头面前,是不是太无力了?

  可是这件事半年后平息了,因为有第三类人。这些人本来不关心这事,但他们被路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们开始追问谁有理,促成了业主投票。投票的结果是更换物业公司,重新委任业委会,从此小区安宁了。这事让我对理性还是有信心的。而且你要问自己,如果你所呼吁的东西需要付出代价,你还能不能坚持。

  南都:比如?

  柴静:比如说有人造谣我被警察带走的事。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个充满错别字的帖子,但未经检验就贴在网上。我尊重的一些主持人在节目里说,大陆原来有个女记者,一句话就可以让企业倒闭、兴旺,现在她被警察带走了。当时我不觉得什么,因为我觉得如果未经核实就做评论的话,不是我的声誉受影响。

  后来愈演愈烈,第二年又来了一次。我一个朋友在网站,他问我要不要删掉。他说如果不删的话明天肯定传得到处都是。我说那就让它传吧,他说你可能觉得清者自清,但泥沙俱下肯定会有人相信的。我说我还是相信理性的力量。

  我信奉传播的规律是:即使是八卦媒体传播了这个谣言,就会有更八卦的媒体去进一步核实。你不能指望媒体为了正义去做什么事情,但可以指望他们在竞争中为了获取更多信息去做事,这就够了。最后报道的发展果然是按照这个样子的。(笔者注:最后有报纸采访到造谣者,他表示是柴静的粉丝,想通过造谣为柴静增加人气。)

  南都:做新闻会让你改变价值观吗?

  柴静:会。一开始做调查报道时容易有道德感,节目的模式都是贫苦的人在哭诉,贪官污吏在横行。做多了你会发现,控诉的模式是没有用的,解决不了问题。

  2008年做征地那期节目,我第一次想:农民的地卖给开发商就够了,为什么要过一道政府的手?我开始想《土地管理法》有没有问题?这个法是从1982年的《宪法修正案》来的,那宪法有没有问题?我当时采访了所有左、中、右三派的专家,读了大量资料,才了解到原来当年要让更多人进入城市,要把农地变为建设用地,所以规定“城市建设用地收归国有”。这一句话就给了政府征农民土地的权力。

  那期节目对我来讲是一个笨拙的训练。你对当下中国的了解,不能是一刀斩乱麻,而是要找到线头抽丝剥茧,把事情真的解开。作为一个电视节目来讲,挺难抵达这一点的。以至于我做了这期节目之后,有很多人给我留言说,他不相信这是在中央电视台看到的节目。

  记者 只是观察、记录、认识这个世界

  南都:你的文笔很好,想过当作家吗?

  柴静:写作是一个需要极大才能的事儿。我经常跟我身边的朋友说,你会认识到这个命运。写《金色笔记》的莱辛说过一句话,有第一流的人物,但我只是第二流,第三流的人物。这一类人只是能够传播第一流人物的思想。我是一个记者,如果我能把优秀人物都传播出去就够了。

  所谓记者,能够有观察世界、向人发问的可能,这个我挺留恋的,另外做记者的客观性特别好。歌德曾经说过,任何一个伟大的、上升的时代都有一个客观性格。当记者,在理性上对自己有一个清醒、排毒的过程。

  南都:什么排毒?

  柴静:我们的文化和教育有很多插在我们脑子里的障碍,或者说桩子。最近我在写一本书,其实就是写我自己怎么拔桩子的过程。比如,我们都习惯有一个黑白善恶分明的世界,延伸出了很多愤怒和仇恨。而我通过记者这个职业学到,作为调查记者,你必须把道德的帽子摘下来。有这个帽子就容易热泪盈眶,容易把世界分成分敌我阵营。

  另外,我们容易有一种“完美新世界”的想法,会以为“假如我们怎样怎样”,“假如我们不怎样怎样”,就会有一个完美新世界。但现在你知道,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而且我们也不要想去改变这个世界,这是挺难的。因为记者这个职业有一个理想就是要改造社会。我实际上走了好几年的路,才认识到记者只是观察、记录、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去干预世界。出发点和目的都不是。

  南都:仅仅是去认识?

  柴静:认识了就不会轻易赞美,也不会轻易批判。所以新闻的核心还是一个“知”。你看我喜欢的人,歌德、朱光潜、胡适、顾准,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平实的客观性。歌德说,我会跟任何人打交道,我不会有成见,我也不从他身上去要求同情和共鸣,这样我才能够跟他无拘无束的相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整个世界。既善感又特别健康、明朗,有强大的理性基座———我觉得在趣味上我越来越倾向这些人。

  南都:老罗开玩笑说你是最穷的主持人。你对钱怎么看?

  柴静:他怎么知道没有比我更穷的主持人?他的说法不准确。我觉得这个职业理应给人生存比较尊严的报酬,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肯定能看到。当年电台有听众给我一张明信片,说你一定要相信,大众是最好的雇主。我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给我发工资的那一天(笑)。

  南都:你还没有买房?

  柴静:这么比较也不好,这十年我是一直住在原来租的房子里,但这不说明什么。钱这东西跟能力,跟道德都没多大关系。其实现在生活挺适度的吧,女孩子嘛,压力没有那么大,够我生活了。人很多时候大的花费其实都因为虚荣心。

  南都:你没有想过新闻易碎,留下点什么?

  柴静: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狂妄的野心,当中也包括强烈虚荣心。你去罗马斗兽场,那些掉在地上的小石头都是几千年前的人为了不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现在都崩塌粉碎了。我也有过,以前老想用一个节目改变什么,至少留下什么。现在我觉得,留下什么啊?活一辈子还不够?你能够老老实实地,把呈现在你眼前的世界呈现出来,这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事儿了。

  未来十年备忘录之柴静

  1.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是我自己,我就是已然成为的这个人吧。

  2.你最愿意放弃什么?

  为什么需要我放弃呢?什么情况需要我放弃啊,好险恶的问题。

  3.你最想拥有哪方面的才华?

  我觉得才华不重要。我最敬重、最喜爱的人都跟才华无关。心灵的深度、真实才重要。比如我喜欢顾准,不是因为他在经济学上的才华,而是他为了独立思考所付出的代价。他听从心灵的驱使,不作伪。

  4.你会选择在哪个城市居住?

  就是北京吧。现在很喜欢北京,这里有我的朋友。

  5.你觉得十年后的中国是什么样?

  我不太关心这个问题。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得更好,就够了。

  6.你觉得谁会是十年后最有影响力的文化人物?

  我只能觉得,那个人肯定是,第一有足够的独立性,不会依附于体制。第二是才能。一个时代孕育出一个人是需要土壤的,要取决于这十年中我们的社会到底孕育出多少有价值的养分。有机会我想采访他,看十年后谁会坐在我的对面。

  我还挺乐观的。就像歌德说的,任何一个伟大的时代都有一个客观性格。我觉得这个时代很明显比以前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具有客观性。这个社会一步步趋向于分工的细化和行业发展的精确。它会折射在文学文化上。

  7.你有什么话对十年后的自己说?

  过健康点,这样才能活下去,看到再十年后的变化。我现在觉得人最美好的就是活着。每一个变化都非常有趣。尽可能活得长一点,行有余力地去享受一些生活的乐趣。

  8.你希望什么不要改变?

  没有,没有什么希望它固定下来的。

  9.你期待未来十年给自己带来什么?

  能活着就行。如果新闻做多了你就会感到,能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事。生活在你身上流过,已经足够美好了。

  10.你又老了十岁,你会怕死吗?

  不会怕吧。没有怕过。我说那个拍小姐的摄影师,前两个月才听说他病死了。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十年前他说了一个道理,为什么生命是平等的?就是因为生老病死都蕴含在每个人身体里面,你总有一天要跟它相逢。就像冰融于水,进入大海中一样。所以没有什么可怕的。

  采写:南都记者田志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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