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手记

　　也许正因为年轻，所以我们无从了解身为一个老人的心情。

　　默片大师查理•卓别林在他63岁那年，拍摄了一部叫做《舞台生涯》的电影。

　　影片讲述了曾经红极一时如今早已不受欢迎的老丑角，于无意中拯救了一个寻死未成的芭蕾舞女演员的故事。女孩在丑角真诚的开导和呵护之下，不仅打开心结重返舞台，且在很短的日子里，一跃成为耀眼的芭蕾新星。至于垂垂老矣的丑角，已很久没有人请他演出了。每天晚上，丑角在挂有从前剧照的床前郁郁寡欢地睡去，他总是梦见自己在台上卖力地表演，而台下却空无一人……慢慢地，女孩深深爱上了丑角，她甚至为他精心策划了一场演出，并买通观众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笑出声来……好在最后，观众竟真的被丑角的魅力所打动，对他的表演报以雷鸣般的当之无愧的掌声，而这一次， 丑角于亢奋中不慎掉下舞台，跌进了定音鼓，并用尽最后的力气，坐在定音鼓里，被人滑稽地抬出来，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谢幕……

　　看到这儿的时候，我已无法将影片里的丑角和生活中的卓别林分开来看。

　　那过气的丑角，像极了在有声片出现之后感到无所适从的卓别林。

　　确实，他已经老了。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那欢乐背后的泪眼迷朦和破败时一闪而过的点点火花，闪烁着极为酸楚的悲壮和不舍。

　　《舞台生涯》最大的意义，就是道出了一个“无论你有多热爱，当别人不再需要，也只好退出”的真理。

　　作别青春、作别舞台、作别曾经热爱并痴迷的一切。

　　女孩曾对老丑角抱怨说，我不愿意长大。

　　结果他耸耸肩，似乎不在意地回答，有-谁-愿-意-呢？

　　想来在所有老人心里，都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吗？

　　一个不需要答案的答案。

　　“老”这个字眼，从来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喜欢以非人的速度一意孤行地向前飞奔。让你连梦都来不及做。就完了。

　　还有人说，这是一部探讨爱情的电影。我想，当丑角遇上女孩那一刻，与其说是和爱情相遇，莫若说是和自己的过去相遇。

　　在影片的最后，丑角死了，女孩在台上继续如蝴蝶般轻轻舞着……不知她是否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老丑角一样，满脸皱纹穷途末路直至再也跳不下去呢？

　　这不是预言，而是轮回。

　　任何人都逃不过的轮回。

　　当镜子里的脸如花朵般娇媚绽放，我们要明白，这只是一个瞬间。只是瞬间。

　　因为世人皆会苍老。

　　至于母亲们所经历过的孤独和失落，有一天，我们也必会经历到……

　　——梁女士，66岁，曾是工程师，现一个人退休在家。她的两个孩子，大儿子是某企业不大不小的头头儿，今年整40岁；小女儿在外企上班，今年36岁。自从老伴去世之后，梁女士的日子益发显得孤单，孩子们整日忙来忙去，偶尔上妈妈这来一趟，也是话没说完撂下钱就急匆匆地走了。也许他们并不晓得，人老之后最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孤独……

　　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孩子们心里装着我，时不时地和我来说说话……

　　自从老伴儿去世之后，我这心里就挺闷的。

　　以前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不显，两个人退休在家，平时看看报说说话，一天挺快的就过去了。那时候孙子孙女都还小，赶上父母忙没人照看了，也都愿意上我这儿送。可这两年，孩子们也都大了，功课又忙，所以也就不大见得到了。

　　你别见怪我人老了罗嗦，就连今儿这话，也得是背着家里人说。不然要是让外人听到了，还以为我那闺女儿子不孝顺呢。

　　说起孝顺，我这儿子媳妇闺女姑爷还真是不比别人差。

　　冬天安暖气，夏天装空调，真的是外边有什么孩子们就给我买什么。钱啊物的，从来就没和我这老婆子吝啬过。有时我也说他们，一走就好几天不着家，挣钱挺不容易的，别给我瞎花不行吗？孩子们说不行，我爸没了，今后就剩下您这个妈了，我们就是从谁那儿省，也不能从您这儿省啊。孩子们的心意我懂，他们是愿意我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可他们不明白，我都这把岁数了，钱不钱的，够花就得了，不过是一顿三餐，其余的，你就是多给我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盼的，不过是有人能和我说说话唠唠嗑，别让我整天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闷着，闭上眼没人，睁开眼也没人就行了。

　　眨眼之间，老头子走了都快有3年了。

　　这家里出来进去只有我自己。时间，有时多得没处打发，连钟表仿佛都停了不走似的；有时，又虚无得使人惶惑。恍惚间，你说它是10年前也行，说是20年前也行，甚至说它明年后年都是可以的。闺女也说过，不行给您请个保姆，让我给推了，你说我这能走能动的，要个保姆做什么呢？儿媳妇也偷着打听过，妈这么闷，该不是想爸了吧？要不，我们帮您再找个伴？她的意思我懂。可是哪有那个心思呢？我这辈子，只想守着老伴一个人，活着死了，我也认了。不然这个家里要是有了别人，也就不是家了。我心里不踏实。

　　儿子女儿工作忙，我要是想他们了，偶尔会给他们打个电话过去。可每次打通之后，孩子们不是开会就是关机，要不就是回到家之后刚躺下歇会儿什么的，时间长了，我也就不敢打了。还打它干什么呢？人家都是大忙忙的，我一个老婆子在里面起什么腻呢？

　　去年，我胳膊摔折住了一次院。

　　孩子们都埋怨我，埋怨我为什么不提早给他们打电话，那电表掉闸了，不会让他们来弄吗？非得自己老胳膊老腿的踩凳子上去逞强，结果怎么样呢？这幸亏摔的是胳膊，这要是摔的是别的地方，瘫在床上可怎么办呢？我就分辨说，不是不想麻烦你们嘛，你们这么忙，这点事儿，我还解决不了？女儿接过来说，您这才叫帮不上忙竟添乱呢？小麻烦省了，大麻烦来了。以后，您就踏踏实实听我们的话，准没错。

　　出院之后，我就更不敢动这儿动那儿的了。总怕弄坏了之后倒给儿女添麻烦。其实孩子们倒是不说什么，可我这心里过不去呀。想想以前老头儿活着的时候，这家里水啊电的什么不是他来鼓捣，我整天忙着单位里的事，从没觉得这也成了问题了。

　　还是年轻时候好，那时虽然忙点累点，但总不至于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可现在不是了，很多事反而要多想着一层。

　　比如前阵子儿子发高烧在家歇了几天，我明明是惦记着，于是大盆小盆做好了去了，甚至连自己的洗漱用具都带好了，打算踏踏实实住下多照顾他几天的。谁知到那儿之后，到给人家添麻烦了。媳妇还得分出身来稀的干的照顾着我，我就又觉得自己是给人添麻烦了似的。儿子说，妈您回去吧，我这病没事，回头别把您给累坏了。我心想，我就不能在这守着你吗？你是我儿子，我不心疼谁心疼呢？想你小时候生病那会儿，还不是我走着路抱你去医院，然后再走路抱你回来。如今你是大了，可到了什么时候，我也是你的娘啊。

　　结果那天吃过晚饭，媳妇就差孙子打车把我送回来了。

　　回来之后我就睡不着了。抱着老头子的照片一遍遍问他，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为什么孩子一大，我和他们就不像是一家人了呢？

　　邻居们都羡慕我，说梁婶您可有福气，整天不愁吃不愁喝的，两个孩子都这么孝顺又有出息，平时还不想干啥就干啥？不像我们，还得贴补家用，还得帮他们带孩子，说不准，哪个又闹离婚的哭着回娘家了……邻居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就含糊得敷衍过去，殊不知，各有各的苦，你羡慕我清净，我还羡慕你那里热闹呢。整天看着别人家热热闹闹过日子，不是这个来了就是那个来了。这日子该有多好。你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做点这个吃做点那个吃的，也有意思不是。只有我这屋，若不是我打电话给他们，经常是半个月电话铃都不响一声。有时就是从班上来了，也是顺路给我送点东西送点钱，凳子还没坐热就又该走了。从前我还抱怨，如今我也不抱怨了。孩子们忙，也是应该的。他们又不是不孝顺，我也说不出别的不好。有时我也问闺女和儿子，我说你们平时也不给妈打个电话什么的，就不怕妈出个什么事吗？儿子就说了，瞧您说的，能有什么事呢？这没事还不好，难道您还盼着出点事不成？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时我还真盼着出点什么事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就会重视我了，在意我了，哪怕忙了通个电话，或者打发孩子来看看，也比这么不闻不问着强。闺女老说，妈您缺什么说话，我给您买。我心里道，那花钱能买来的，妈是什么都不缺，妈就缺那花钱买不来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即使你知道了，你又真愿意这样去做吗？

　　有时我还想过，也不知道那别的老人都是怎么过的？也像我这样盼着和儿女多碰碰面吗？

　　以前总说等到老了的时候就可以“儿女绕膝、子孙满堂”了，谁知现在，连个影都很少能盼到。

　　想来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无法理解老年人那种没着没落的心情吧。

　　突然地从单位里退下来；突然地和你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又去了；突然地儿女都大了，有什么事都不再和你说了；突然地发现自己老了，身边一干同事朋友接二连三有人中风住院甚至瘫了死了……这是怎样一种四面楚歌的滋味，不身临其境是无法明白的。

　　所以我们开始喜欢那些热闹的场面，喜欢参加婚礼哪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无所谓又或者揣好了见面礼去喝别人家小孩子的满月酒，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年轻时再好清净的人都会喜欢热闹的原因，更是那些宣称一辈子都不喜欢孩子的人为什么老了老了看到别人怀里的胖孩子就会露出掩饰不住到笑，不是什么时代变了，脾气改了，而是我们老了，真的已经老了。

　　好比一盏点了太久的灯，不仅无法照亮别人，甚至连自身的取暖都成问题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那些更暖更亮的灯火，当我们自己被照亮的时候，恍惚间就像是，又回到从前了。

　　还记得陈红曾唱过的一首歌吗？歌名叫《常回家看看》，这，大概就是像我这样的老人的心愿了。

　　阿莱有话

　　若想知道整个海洋的冷暖，只要采撷一滴即可。

　　看到这一滴，便想到去温暖身边的那一滴，已然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