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手记

　　从前有个女人。

　　丈夫在脚行里扛活儿，两口子住在离脚行不远的一间茅草屋里，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安安稳稳，若是省吃俭用的话，每月还可以存上几个钱压身。只可惜好景不长，没有多久，丈夫的脚行关闭了，男人一急，病倒在床上，后来还染上了伤寒。惟一攒下的那点家当，也就花得一干二净。偏偏这个时候，女人有了身孕。二人无奈之下，只得找人去借，对方提出条件，要用女人的身体来抵押。再后来，男人病是好了，却再也沾不得累，等同废人。人家上门来讨账，不由分说将女人弄到堂子里去抵债。从此，男人时不时到堂子里去探望，娘想儿子，他就在白天的时候把儿子也抱过去，顺便拿一点钱回来。男人好赌。幻想着有一日骑着高头大马赎回在外面受辱的妻子，但他手气不好，直到有一日女人带着孩子跟着别人从了良，他才知道自己押上的是什么？

　　很多年过去了，男人在戏班里找到跑龙套的活儿，女人偶尔会背着现在的丈夫偷偷来看他。穿着月白的衫子，梳一个低低的髻，安慰他说，儿子在学堂里书念得很好，等他将来出息了，自然会接你去养老。说这话的时候，女人躺在望不到边的高粱地里，眉眼安静地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一刻，就好像之前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

　　这是我无意中看来的故事。

　　有人将它拍成一部电影，选在夜深的时候在电视里播放。张艾嘉细长的一双眼睛，透过镜头，透过无常的屈辱和离散，安静地寻找终会出现的幸福。

　　影片改编自子于的同名小说，《高粱地里大麦熟》。简简单单七个字，却是一种闻得到摸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幸福与盼望。

　　女人竟然是幸福的。她把日子中每一点一滴的好都收藏起来，种入心田，认认真真等待收获。

　　毕竟，她是用自己去换希望……

　　大凡常人的日子，或者就是这么简单细碎地一路摸索下去。

　　还有一句话说得好，它说现在的人们--“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

　　这亦是我在一本书中看来的话，不过觉得好，就记下了。

　　好让自己，换一种眼光和方式去看待生活。

　　——老林，男，38岁，已婚，机关干部。妻子小美在一次意外中失去生育能力，医生说，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听到这一结果，老林显得比妻子要冷静得多。直到有一天，小美在没有和老林商量的情况下，自做主张从乡下抱养了一个孩子回来。

　　这么多年以来，我最不愿意提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世

　　人都是有痛处的。

　　就像武功再高强的人都会有练门一样。所谓的练门其实就是死穴，是你全身最薄弱的地方，千万不可以让对手知道，如果让人家知道了，你就将受制于人，必死无疑。

　　当然这只是武侠书里的说法，但它说明的道理却基本相通。在成长的过程中，谁都会无可避免地碰触到一些使自己受伤的人和事，其中最痛的一件，将是日后引发无尽痛苦和忧虑的隐患。所以我们隐藏，遮盖，讳莫如深。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结果都是一样。

　　我是一个养子，原本也不是这里人。

　　这是连我妻子小美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只知道我和父母关系不好，处的比较生分，所以她越发重视自己这个小家带给我的温暖。所以当她知道她不能再有孩子的时候，伤心地难以想像的地步。小美觉得对不起我，其实她不知道，有没有孩子在我看来并不重要，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自己的父母是谁？所谓的香火，所谓的传宗接代，到底是给谁传呢？

　　相比较孩子而言，我反而更重视小美的快乐。至少小美是我妻子，是真实存在的人，而孩子对我来说完全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我这些年，总是在为那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苦恼，比如幻想有一天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来找我，比如在街上跟着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中年男人直到天黑，比如在养母盛旧物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当然最终我一无所获。

　　他们不肯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似乎只要说了，这些年对我的养育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只知道养父养母一辈子没有孩子，后来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我，更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因为怎样的原因非要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因为养不起吗？因为我是私生子吗？还是被人贩子拐卖，今生彻底失去联系？

　　从小，我的学习成绩就非常好。大概所有想改变现有生活状况的人，都会像我一样渴望通过刻苦的学习获得通往新生活的途径。上高中的时候，我特意报考了一所可以招收寄宿生的学校，以便于集中精力复习为由，从家里搬了出来。除了偶尔回去之外，大部分之间我都会泡在宿舍里拼命读书。当我知道也许直到我死都不会从养父母身上寻找到有关亲生父母任何蛛丝马迹的时候，当我知道即使我找到他们也未必会在心理上接受他们而他们也未必愿意接受我的时候，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尽快从这个噩梦中逃离出去。让自己忘掉这一切。

　　高考之前，我对自己说，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养父母永远是我的恩人，我会好好报答他们，但是让我天衣无缝，我做不到。因为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缺了一大块，最重要的一块。所以我和他们不一样。

　　又或者，是我对于他们就是不肯透露出我的身世一直比较介怀吧。

　　和小美结婚的时候我就想，终于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我结婚比较晚，认识小美是在大学毕业以后，当时我主动要求分到外地工作，于是就来了天津。只是每年利用年假的时候回家看望养父母一两次。他们已经老了，家里请了保姆，每次我回去的时候，养父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而养母则偎在阳台上，逗一只跟着他们有10年的猫咪。我去了，照例要给他们留一些钱，有时帮养父搓搓背，他们似乎从不知道我心里真正的想法，也从没抱怨过我，大概他们看得开，知道即使是亲生的孩子，长大了也还是要飞的。到老到老，能够守在一起过日子的始终是老两口。这也是后来我和养父母之间关系有所缓和的地方，毕竟，我叫他们爸爸妈妈叫了半辈子，而且对于小美来说，他们本来就是我的父母。

　　和小美结婚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个家了。房子是我和小美两个人买的，她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特别盼着我们结婚之后，能够早早抱上外孙子。我问过小美，她也是这个意思。只要她愿意，我无所谓。至于我，其实有与不有没有太大区别。有时我觉得创造出一个生命是一件挺危险的事，因为人们的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孩子长大之后会遭受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却没有人可以预料得到。

　　再后来，小美有了孩子，刚怀孕的时候，反应特别厉害。那段日子，我心里也挺紧张的。说实话，爸爸这一角色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与生俱来的父爱和责任，是否会像街上其他父亲一样，让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到处走。小美怀孕快4个月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出了车祸。她骑着自行车穿越到机动车道上，被迎面驶过来的一辆桑塔纳撞到了路边，当场就昏了过去。

　　等她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医生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而且撞伤伤及输卵管和子宫，换言之，小美这辈子都别想做母亲了。那天下午，刚刚苏醒过来的小美再次昏死过去。交通队来人说，小美因为违反交通规则，应该承担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

　　我夜以继日地守候在医院里，特别怕小美一时想不开，会出什么岔子。又抓了一个空，给外地的养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这边发生的事情。为此，小美的爸爸妈妈还在电话里和他们说了几句，大致的内容是给我那边的父母道歉，说自己孩子不争气，对不起我们一家人什么的。

　　挂断电话之后，送走了小美的父母，病房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我看着熟睡中的妻子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

　　我怎么想到若干年之后，我又成为一个养父呢？

　　说真的，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一个养父。

　　孩子是小美和她爸爸妈妈背着我从乡下抱来的，他们之所以要背着我，无非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但天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是惊呆还是惊喜？我看着裹在襁褓中的那个娃娃，恍惚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小美一脸陶醉地告诉我说，你放心吧，从今以后，他就和我们的亲生儿子一样。孩子随身的那些衣服，我已经都扔了。户口也上好了，我对不起你，让你失掉一个孩子，现在就补给你一个。我知道我出事之后，你心里也不好受，却反过来还要安慰我，爸爸妈妈说，你是好人，我不能对不起你，让你们家后继无人。你看这孩子，生得多周正啊，仔细看，还真是有一点像你呢？

　　那天，小美一直忙里忙外给孩子换尿片喂奶，还自我安慰地说，听说孩子跟谁长大五官就像谁，你等着吧，我说这孩子和咱们家有缘，一准儿没错。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

　　小美抱着刚过完周岁的“儿子”和我一起回家探亲的时候，我的养父母看着白白净净的娃娃，倒是一脸的高兴。

　　老人总是喜欢孩子的。

　　在他们眼里，生命总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

　　其实这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我和小美30刚出头儿，如今我们都是快40的人，孩子今年也有7岁了，新读的小学，我领着他到学校去报名的时候，和身边所有的父亲一样，几乎是特别郑重地在招生表格上父亲一栏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孩子姓林。其实这不是我的姓，是我养父的姓。一切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地传下来了。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真正的感受。大家看到我，就像看到别的孩子的父亲一样。

　　我不否认，这孩子确实乖巧。我也希望自己能像小美一样，一心一意地守着这个三口之家的未来。

　　但我担心，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话，他会像我一样不快乐。

　　这些东西由不得我们去选择，一株嫁接出来的花，何曾会真的快乐呢？

　　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根。

　　如果在若干年后的一天，孩子问我，我只能说，这是你和爸爸之间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