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手记
每每提到父母，总是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
先说一个远一点的故事。
深山里有一个常年下雪的小村子，这里由于多年贫穷而沿袭下来一种奇怪的传统，只要是活到70岁的老人，就必须在这年冬天被家人丢到樽山上等死。村民靠天吃饭，认定人一老就不中用了，既然不中用，日后势必成了累赘，与其白白浪费粮食，不如早早解决的好。于是，一代又一代的老人被自己的孩子背上山去送死，迎来所谓的“上山朝拜神祗”的一刻。
辰平的老妈阿玲婆正好70岁了，老人知道自己上楢山的日子为期不远。人说天命不可违，村里人认定“老而不死视为贼”，只可惜自己的身体还很硬朗，也正因为这，儿子辰平难免有些不舍。
影片一开始，阿玲婆就在为上山做准备。
她先是忙着为丧偶的大儿子续弦，再又为从没尝过女人滋味的小儿子说了一个媳妇。为了不让孩子们难过，她还故意在石头上磕掉自己的两颗门牙，以证明自己确实老了，确实是不上山不行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阿玲婆上山的时辰到了。临行之前，村里的长老们一边喝着她亲手酿的好酒，一边嘱咐辰平说：“上山的时候不可以说话，如果没有路，也要想办法往上走，实在走不上去，就在经过山坡的时候，一脚踢下去了事……”长老的叮嘱，母子俩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拂晓，辰平背着母亲出门了。天地之间，樽山无语。母子两个默默前行，共同度过这生命中最后的旅程。
在这最后的半个小时里，影片中几乎没有任何对话，安静得几近窒息。仿佛连看电影的我们，也要负着这难捱的沉默与沉重，与辰平母子一起上楢山。
山路越发崎岖难走，辰平想起长老的话，可他不肯就这样丢下母亲而去。到处白骨成堆，此时此刻，反而是做母亲的要比儿子显得决绝和淡定得多。她挥一挥手要儿子离去，甚至连辰平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干粮都没要。既然死亡就要来临，还要这劳什子做甚？天上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阿玲婆在樽山的大雪中平静地等待死亡……
《樽山节考》。今村昌平执导于二十年前的作品。也是他迄今为止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
说它好，不是因为影片本身的名气，亦不是因为导演本人的名气。而是让我看到一种蕴涵在每个人身边的“父母之爱”。
作为女人，阿玲婆不可能不惧怕死亡。但作为母亲，死亡的恐惧也不及料理不完自己的身后事更让她觉得迫切。只要能赶在上山之前了却心愿，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更何况连这一份决绝，都是因为爱。老人虽不相信神的存在，却知道如果她不死的话，那儿子在村里就没有了活路。
于是，母亲不悲。
于是，母亲平静。
于是，母亲情愿。
——西西，女，23岁，未婚。自小个性叛逆，因与父母缺乏沟通、彼此格格不入而导致生活中摩擦不断。很久以来，西西宁愿在外面晃到深夜也不想回家。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直到两年前，父母倾尽所有送西西到国外去读书，这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西西才醒悟，原来父母一直都很爱她。
我一直盼着，只要我一长大，就赶快脱离父母的视线，让他们再也说不了我，再也打不了我，再也管不了我……当我决定出国那一刻，我以为我有了一双可以飞的翅膀，飞上天给他们瞧瞧，谁知道，我所谓的“飞”，只能是让我更加怀念“地上”的生活。
从小，我就挺羡慕别的同学的。
老觉得人家的爸妈特别好，特别和蔼，从来不和孩子发脾气。不像我爸我妈，动不动就不高兴。动不动就想打我。你想，我是一个女孩啊，我也要面子，我也有自尊心。以前我们家住平房那会儿，我爸他们一打我，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出来进去的，多丢人啊。
于是从我懂事起，我就开始故意和他们唱反调。
我爸我妈越是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偏偏不做什么。比如他们喜欢文静的女孩，我就故意把自己弄得特别野气；比如他们说谁家谁家的孩子特别好，我就故意做出和那家孩子完全相反的样子来。又或者他们越不喜欢我和谁交朋友，我就偏要和人家好。于是久而久之，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就像寒冰烈火，永远无法相容。我们是见面也吵，不见也吵。有一次我妈翻看我的日记，还有一次她把我柜子里的衣服都剪了，再有一次又把我的电话本给撕了。这下子我可急了，把她的东西也都顺着窗户扔了出去。
那是我们之间吵得最激烈的一次。
那时我真是挺恨他们的。
我总是幻想，什么时候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早早离开这个家，离开他们的视线，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捉不到我打不到我，看这下气谁去？现在想想，这都是一时用气的孩子话，能这样说的人，就证明他根本就没长大，根本就不成熟。
再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
因为好多电视剧好多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我一对照那里面的情节，也觉得父母对我的态度真是又狠又恨。要不他们怎么不像别人的父母对孩子那么有耐心呢？我还拿着镜子偷偷在卫生间里研究自己的脸，左看右看，既不像爹也不像妈，难道我真的不是他们亲生的吗？
有一次我和我妈又吵了起来，吵到气头上的时候，我脱口而出：“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孩子。”结果你猜我妈她怎么说？她说：“对。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呢？”这下子，更证实了我的想法没错，如今回过头想，就觉得当时的自己幼稚的可笑。
那段日子，也可以说是我最难捱的日子。
我和父母的关系已经僵到了顶点。我们彼此之间早已失去了该有的忍耐、克制和信心，更不要说亲情。
高中毕业以后，我没有如父母所愿考上大学。整日早出晚归，有时去蹦迪，有时找朋友玩，有时就随便找个地儿呆着，等天黑。
天黑了，父母都睡着了，我回去之后就不用和他们交代、受他们盘问了。
我知道，我让父母很没面子，他们已经对我失望透了。其实我对自己也挺失望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整天这么混下去，要混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我现在的男朋友。
他和我同岁，是我朋友的朋友。
我们在一起很合得来，但他每天也有他的事情要做，所以我虽然恋爱了，却依然有些无所事事。
出国的念头是一瞬间有的，后来也是我向父母提出的。
以前的那些同学，差不多三分之一都出国了。
大概我爸我妈也早觉得我这样下去不象话吧，所以我一提出想要出去读书，他们就答应了。
出国之前，应该是我家这些年来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爸爸妈妈极尽所能，帮我准备资金，并办妥出国之前的各项事宜。
对于我来说，只要走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可对于父母而言，女儿只要走了，今后就回有出息了。我们各自揣着各自的梦想，各自把各自理想的场景系在出国这艘船上，仿佛只要通过这条海湾，就可以达到心想事成的彼岸。
终于，一切都准备停当。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家里的所有亲友吃了一顿饭。算是为我饯行。登机之前，只要我爸我妈和我男朋友三个人在，透过玻璃，看着他们三个各怀心事的难受样子，我终于以迈出国门的方式迈出了家门。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你根本就不会想到的。
出去之后，我先是到语言学校报名，然后在学生宿舍安顿下来。当短暂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我开始拼命地想我的男朋友。我们每天都会用IP卡固定通话三四个小时，直到把一张卡打完为止。我想他，他也想我。我们拿着电话哭，很长一段日子，我的生活就是上课、打电话、然后到超市去买泡面。家里带去的钱差不多都花光了，有一天我问我男朋友，我要是现在就回去的话你会不会娶我？他就说我会，我真的会。西西你回来吧。
然后我就真的回来了。本来那个校长说什么也不答应我退学的要求，后来我告诉他我要回国结婚，他才勉强答应了。
从我踏上那里的土地直到决定回国，前后整整两个月。
当初带去的钱，一部分花了，一部分交了学校的违约金。
同宿舍的女孩都以为我疯了。她们说，父母花了这么多钱，千方百计把你办出来，你这又是何苦呢？
可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坐上回国的飞机，我的心才忽然有一种说不上的失落。其实也不是失落，反正是没有我预期的那样高兴。回去之后，我要怎么对父母说呢？
这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当时偷着从国外回来之后，我没敢直接回家。而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回过家。你问我想吗？我想，可是却不敢。
屈指算算，我回来都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来，我一直住在我男朋友帮我租来的房子里。我们感情依然很好，但结婚的事却没再重提。好像有很多东西都不对了似的。自从我放弃掉自己的前程义无返顾地选择了爱情之后，我男朋友一直担负着我的生活。我们两个，爱得都很累，也都很委屈。今后会如何，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想。
去年过年的时候，男朋友回家了，我一个人守着一盒肯德基外卖全家桶和一大瓶可乐，听着外面的鞭炮，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食不知味”，什么叫“有家难回”。那种感觉，那种拿着电话拼命想拨一个号码却始终不敢拨出去的无奈，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爸妈他们一定以为我在繁华的异乡求学，其实，我们相隔咫尺。
爸妈我偷着跑回来了，你们还要我吗？还要我这个又任性又无知的女儿吗？
和爸妈通话是在回来半年以后。
他们从办我出去的中介公司那里证实了我退学回国的消息，又从我的好朋友那里得到了我的电话。
忽然从电话里听到我爸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就问我妈呢？我爸说我妈心脏病犯了，正在住院。
然后我就说我想和我妈说话，当时我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我妈她拿过电话来，竟是比我哭的还要伤心。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天知道我有多想念他们，多想好好陪伴在他们身边。
前几天，我偷着到爸爸的单位附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仅仅是这么匆匆一瞥，已经让人泪流满面。
想来想去，这不正是我拼命追求的生活吗？无思无念。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为什么当我真的脱离开父母之后，反倒弄出一身的伤痕满心的委屈呢？
经历了这些之后，我想我是真的长大了。
然而长大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