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梆
中秋节已经过去,南方的秋老虎却迟迟赖在院子里。是谁走到床边,在有蓝缎草席的枕头上,轻轻放上一只被血管里不流畅的液体压迫着,发出细微声音的手呢?阿桑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努力了几次,眼睑却像是被人用胶水粘住了一样。阿桑又尝试移动脖子,使耳膜逃离这个声音,但是脖子也是僵硬的。阿桑的先生请来碟仙,算出秋后有人要来,说是太
太的病也跟这个人有关。
阿桑的先生拿出一把筷子,放在茶几上,一根根地排除掉那些曾经与他有过过节而尚未化解的人,最后把目光转到了床榻的阿桑身上,和阿桑朝夕在一起,大概也有十五年。她如果有事情,自己不会不知道。想着想着又过了几天,阿桑仍在床上,闭着眼睛,腮上洇着盛夏荷尖的红,眉毛却是青色的,在床幔的阴影里看,像是永远沉到池塘淤泥底下的两片叶子。
那个人始终没有来,阿桑却奇迹般的醒了。阿桑的先生扶着她走到院子里,一只秋蝉挂在中秋节从街上买回来的灯笼上。这只灯笼,编了竹篾,糊了纸,红颜料在露水中流倘成白色的泪珠串,与往年最常见的,没有什么不同。阿桑却突然伤感起来,阿桑的先生便问她,阿桑说不出话,直到晚饭后仍坐在院中的板凳上,望着这只灯笼发呆。
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时令。阿桑到傅县的姑姑家玩,姑姑的墙院旁挨着一幢空屋,棱窗里挂满了灯笼,形状千奇百怪,白天还不觉得有什么很大不同,夜晚就非常灿烂,金龙、凤凰、孔雀、麒麟、仙女、葡萄、南瓜……一阵风吹过,像是大戏里面的布景和生灵统统复活。据说那里曾经住过一户做灯笼的夫妇,生意不错,有一年却突然失火,将他们的小儿子烧死了。夫妇俩起先还潦草地修了修屋子,想继续做这个营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糊好的灯笼一点灯芯,便统统燃烧起来,夫妇俩只好把剩下的挂在梁上,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傅县。阿桑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她看到的分明是烛光摇曳的灯笼。终于有一天,阿桑趁姑姑不在家的时候翻了墙过去。
天色将暮将迟,阿桑敲了敲棱窗,似乎没有人在里面,干脆兀自去推门,门竟然开了,里面是一间高耸空旷的大房子,一只只灯笼挂在梁上。角落里是一堆稻垛般高的竹篾,凑近了看,竹篾后竟然坐着一个男孩,下巴尖尖的,样子说不上特别,双手却非常灵巧,一刀划下去,竹篾分成均匀、纤细的两条,阿桑用手一捋,像缎子一样般柔软。男孩掠过一丝微笑,取过来,又一刀划下去,再分成两条,一刻钟未到,已经分成数根女孩长发般的细丝。男孩把这一缕细丝递到阿桑手里,任她辫成辫子玩,自己低下头,脸上沉静得有点结冰的样子,继续划着竹篾。
阿桑悄悄地陪着男孩度过了一个深秋。直到被母亲强行接回家嫁给了现在的先生。那一年,阿桑十五岁,男孩和她一样大。阿桑临走的时候,男孩说,你看到的,是我为你一个人点燃的,所以其他人是看不到的。现在,我可以安心地去另一个地方了,你要等我回来。
日子天天过去,阿桑逐渐地、彻底地忘记了这件事情。即使大病一场,她也仍旧想不起来。但是即使想起来,那又怎么样呢?阿桑已经三十岁了,而那个崭新的,像灯笼呼唤灯芯一样回到她身边的男孩,却仍旧只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