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梆
1996年,我离开大学,坐长途巴士到另一个城市。在站台上,我已经说过告别的话,直到引擎发动,我才上了车,坐在惟一的空椅上。汽车驶出站台后却突然发生故障,停下来,车内的乘客开始闭上眼睛。我呆呆地望着档风玻璃,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车修好了,它踉跄地朝着前方的灯盏驶去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他还站在原地,直到站台已经完
全看不见为止。现在,我仍旧记得伽姆扎托夫的诗歌:我和你未曾相识的时候/我有过自己的欣喜/这欣喜变得微不足道/自从我遇见了你……虽然我们始终再未相会。
但是我相信,相恋的人,在一起过了一个冬天,即便炉子里粉红色的炭火熄灭了,也依旧可凭着彼此手脉上的温度,度过下一个冬天。这亦是犹太作家艾·巴·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给我的信仰。哥林多前书一章廿一节说:“世人凭自己的智能,既不认识神。神就乐意用人所当作愚拙的道理,拯救那些信的人。”我没有信过上帝或其他,但愿这惟一的信仰能够拯救我——像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爱情小说《心爱的》最后一章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老妇人,和你这个无依无靠的老头子。感谢上帝,我终于老了。那条符咒解除了。”说这话的老太婆,因为风湿症,被捂在轮椅上推进教堂。事实上,在此之前或之后,她的爱情也从未像一位公主那样完满过;他也一样,他经历了一场热病和诸多离奇的恋爱,虽然只有62岁,但看上去已经是75岁的人了。可是他们居然还有勇气结婚,不管只是求一个偶数的安葬,还是求清晨墓园上的玫瑰,都是这简单信仰的受益人。
不管是否能够永远在一起,也不要轻蔑这信仰。
让我回过头来说一说艾·巴·辛格的〈两片叶子的故事〉(摘自〈傻瓜城的故事〉)。
在一棵树的树梢上,别的叶子都掉了,只剩下了两片叶子。一片叫奥莱,一片叫特鲁法,由于它们不知道的某种原因,它们从一场场雨,一阵阵风和一个个寒叶中活下来了。为什么一些叶子落掉了,一些叶子却留下来了呢?谁知道呢?但是奥莱和特鲁法相信,他们之所以还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深深相爱。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他们隔得很远,在暴雨降临时,一片叶子又能帮得上另一片叶子什么忙呢?每次,特鲁法都伤心地说:“奥莱,我的末日到了,但是你一定要挺住。”奥莱说:“你要是落下去,我也和你一起落下去!”由于仍旧不可预测的原因,特鲁法变得焦黄、沮丧。但是奥莱却说:“谁说绿色漂亮,而黄色不漂亮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奥莱被风吹走了。她眼看着他,和地上的落叶混在一起。
白天,特鲁法还能勉强忍受悲伤,但是天色黑了,天气冷了,她就完全绝望了。她昏睡过去。当她醒来,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挂在树上了,这个早晨的体验与她所有早晨的体验全然不同,她的全部恐惧烟消云散。而奥莱竟然就躺在她身边,他们从未如此亲密。从四月到十一月他们日夜害怕的东西,结果并不是死亡而是得救。
艾·巴·辛格的另一部爱情长篇是《萧莎》:“我一进萧莎的家,她就拿出她宝贝东西,她的玩具都是大人丢掉的东西,旧上衣的纽扣,茶壶把儿,没有线的空轴儿,包茶纸的锡纸,还有其他的这类玩艺。我常用彩色钱笔给萧莎画人儿,画动物。”但是“我”并没有能够和萧莎在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我辗转各地,写了一部长篇〈撒旦在戈雷〉,在小说里我描绘了儿时的妖魔鬼怪。后来,我结了婚,还生了个孩子,我申请办护照,签证移民到美国,我将永远离开华沙。在离开前的几天,我去克罗奇马纳街,我朝小时候的院子走去,我想像着某种奇迹发生,我想也许可以再见萧莎。
艾·巴·辛格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笔下的爱情故事、他的童话和他被施与了魔法的文字,是除了《小王子》、《快乐王子》以及《海的女儿》之外,最让我一生铭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