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田
记得我第一次对洗澡有深刻的印象,是被我妈带到单位的大澡堂里去。看着那么多赤条条红朴朴的女人,在烟雾腾腾的大房子里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我像白痴一样张大了嘴巴,结果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趁机用肥皂击中头部,于是踩着水和厮追打起来。结果当然是被我妈轻车熟路地揪着小辫扯回来,被逼着在热水四溅的笼头底下接受一顿有惩罚性质的
"暴搓"。那喧哗声、叫骂声、水声和笑声混合起来的大股大股的白色蒸汽令我窒息,就这样,我还没有来得及懂得爱的心里立马充满了恨,还是那种非常非常地痛恨:天底下居然有洗澡这么恶劣的集体活动。
后来识得两个字,学会念《长恨歌》,才知道人家杨玉环姐姐洗完澡还要由小太监轻手慢脚地背到象牙床上去歇着,才明白了洗澡原本并不都如我所经历地那么恐怖。等到会写作文了,班上有一男生大胆挑衅"洗澡"禁区,交了一篇含300个"搓"字的500字短文,被我们当堂爆笑之后引以为心目中的英雄,因为那是个不方便谈"身体"的羞涩的年代,在某些"法制文学"里,"身体"具有一定的桃色含义。
再大一点,在某本掉了封皮的科学杂志上看到一非洲妇女只用三口水就给一个婴儿完成一个澡的奇闻。我直到现在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三口水,嘴再大也只有半杯吧--第一口水先浸一下,第二口水冲一下,第三口水涤荡一下没顾及到的旮旯,完了。婴儿再小他也是个人,一口水要恩泽全身,简直像耍杂技一样。不过,对于非洲的大部分人来说,有澡洗就算不错了,连年干旱的埃塞俄比亚许多被父母丢在空桶里"干刷"的小婴孩,仍要羡慕有三口水冲凉的同龄人。
听说在洗澡业素来发达的土耳其,公共澡堂里常有些咸吃萝卜辣操心的阿姨大妈什么的,天天留连在澡池深处观察前来沐浴的年轻姑娘,看好了就冷不丁地到人家门上去提亲。这些姑娘也非常识相,因为这是脱掉长袍摘去面纱向世界(主要是向大妈们)展示的最好时机。所以无论在外面多么匪的丫头,一到了澡堂个个莺声燕语温婉如玉,除了搔首弄姿之外,还可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同样的事情一到了色情业发达的日本,就立马剥去了最后一缕温情的布条,男女同浴不仅遍地开花而且香飘四季。花不多的钱,就可以叫上一个名为"雪姬"或"洁净子"的姑娘,将前来寻欢的男客如鲇鱼一样放倒在地,像洗地板一样大冲特洗。一番不同价格的伺弄之后,有钱的还可以从一个用柠檬擦净身子的裸体女孩身上拈一片寿司来吃,没钱的只有埋单走人。
古今中外,洗澡并不能区分一个人的贫富或阶级,有一生用金盆只洗过两次澡的国王,也有天天在街边喷泉就地解决的穷小子。无论是每日在电视里做浴液广告的法国明星,还是只剩下牙是白色的乌克兰矿工,水给人的感觉始终是亲和的、清爽的。这和女人的某些特质不谋而合,水性的、柔软的。其实女人,除去珠玉和荆钗,华服和布裙,只要一只盆、一些水,就可以像天使一样唱起歌来,并且如莲花般在水中央盛开。
突然想起电影《洗澡》里有关女人沐浴的两个故事。那女孩的爹用一碗豆子(好像是黄豆)换一碗水的代价,给要出嫁的闺女用骡子驮回了一担水--洗澡。那女孩的妈点燃了炉灶,一边操心着下半年的口粮一边殷勤地烧着洗澡水。那女孩坐在盛着大半盆水的木盆里,就好像半埋在一大堆珍贵的黄豆中间,半是辛酸半是喜悦地边洗边哭泣。一个虔诚的西藏老阿婆领着她的小孙女,穿雪山过公路,一路膜拜一路祈祷,终于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神湖之畔--千辛万苦只是为来这里洗个澡祈求福祉。到这个份上,洗澡就不再具有单纯的清洁身体的作用了,而是承接人生阶段,表达宗教信仰的神圣的仪式。看得虽然感动,我却做不到她们那样执着,想起还干过贩卖学校澡票的勾当,我满脸愧色。
我有一个很讲究沐浴环境的朋友,投下了重金打造他的小资浴室。先撇开他昂贵的浴缸不说,单是悬挂在墙角上的蓝色音箱、罗列在洗手台旁边的蜡烛坑位、浴缸台上搁置红酒的银制小车和水晶酒杯、醉里挑灯看剑的迷离灯光和窗外波光粼粼的辽阔江景就已经让我疯狂……活到这个份上,洗澡也不单纯是洗白洗好的每日放松功课,而是一种凌驾于生活基础之上的生活态度了。达不到这种消费层次、但又具有一般无二小资心理的普通劳动者,可以相约着去某个温泉胜地度假,先想好5个W(和谁,什么时间,去哪里,什么价位,怎么安排等等),再痛痛快快地甩出拼老命挣来的银子,用半天的时间从水面上给朋友传送一支细颈瓷瓶的淡酒和几片冰凉的水果--轻笑着、懈怠着,仿佛很久以前阳光明媚的某个下午……洗澡?只是形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