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我进公司的第一周，就和老莫狠狠地大吵了一架，原因很简单，嫌我交给他的稿子俗气，那时，他单枪匹马负责一月两刊的企业报纸，两年来，我是公司分配到他手下的第一个兵。
我年轻气盛脾气火暴，自然不肯吃他那一套，加上女孩子天生嘴巴利落，一口气吵得老莫面红耳赤，瞅着我，嘴巴只会你你不停地甘拜下风，我才肯善罢甘休。
后来听说，在学生时代，老莫就已在各级刊物发表文章无数，被人仰慕成习惯造就了他的恃才傲物，他不仅敢把坏脸色张罗给总裁看，还勇敢地跟县官不如现管的企划部长拍桌子，他的倔强他的坏脾气，在公司里早已是声名大振。
在公司分配的单身公寓，同室的女孩子眉飞色舞地讲着老莫的逸事，我乐得肚子疼。
自从吵过以后，即使我的稿子写得不称老莫的心，他亦不跟我计较，而是趴在电脑上，一通劈啪乱敲，一直敲到他满意为止。
除了工作交代，我们很少说话，偶尔，我会看见老莫用老鼠偷窥猫的眼神偷窥我。我边玩游戏边把口香糖嚼得啪啪响，以装做对他视而不见。
其实，老莫除了脾气倔点，自我得有点过度之外，老莫是个很上进、很有正义感的大男人，尽管他的身高，和我穿上高跟鞋后的身高不相上下，这并不打击他作为大男人的自信。
我常在公寓洗衣房和老莫遭遇，单身男女们个个懒得要命，把脏衣服攒到周末，整包整兜地拎着涌进洗衣房，轮轴转地使用公司配置的免费洗衣机。
为了避开周末洗衣高峰，我通常选择工作日的晚上用洗衣机，老莫好象也是如此，于是，我和他在洗衣房频频遭遇，一人占据着一台洗衣机不声不响洗衣服，老莫一周洗一次床单，天哪，每当洗完的白床单被他拎在手里抖褶皱，其雪白程度，足以令天下女子汗颜，我断定，老莫是苛刻的完美主义者。迎着我瞠目结舌的嘴脸，老莫很大度地端着温暖的笑，过来指点我怎样把纯棉的白袜子洗得又白又松软。
于是，我跟老莫前嫌冰释，也知道了老莫为什么敢甩脸色给总裁看以及跟主管拍桌子，因为这份人人看好的工作，老莫并不在乎，他有一个小型印刷公司，前景还算不错。
老莫跟我讲这些时，坐在临窗的写字桌前，阳光把他的眼睛逼成了一条缝隙，满脸的大志恢弘，其实，老莫人很可爱，对人一旦产生信任，便绝不设防，生活得很本真，很自己，他把早些年写的散文，印刷成精美的小册子，送给我一本，第二天，他很是忐忑地问我看了没有，我说：看了，真好，想不到你心里竟藏了那么多细腻温暖又美好的东西。时过十年，我依旧记得老莫当时的表情，很像遭到表扬而羞涩的大孩子。
老莫辞职时，我们已经是很莫逆的朋友，曾经有同事撺掇我干脆把老莫的爱情问题解决了。我笑。我知道自己喜欢傍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觅一点小鸟依人的感觉，而老莫喜欢长发、柔情似水、细声燕语的女孩子，像我这样的，在老莫眼里，是孙二娘现代版本，可以做好朋友，但绝对不能娶回来做老婆。所以，当我带着男友和他一起吃饭，他的笑容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辞职后的老莫一头扎进他的印刷公司，用他自己的话说，在经济时代，经商是一项最能衡量男人智商和能力的运动，金钱是测量男人人生价值的标尺。
一段时间，老莫把印刷公司经营得很有气色，闲来没事便打电话拽我去吃饭，常常为争抢买单权和我男友睁得面红耳赤，我们偶尔会关注一下老莫的终身大事，老莫很是不以为然，一定要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为了结婚而恋爱，这样的傻事不是他老莫的行径，老莫有美女情结，能让他爱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必须是美女。
我们问老莫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美女，他回答得有点神秘：遇上了，追了三年了。
后来，我就知道，老莫对这个女孩子狂追三年，每年他们相识的那天，老莫都会向女孩求婚，当然，每一次求婚都以失败告终，然后，老莫死皮赖脸地央求我做一次他的爱情使者，制造一个机会认识女孩子，打探打探究竟为什么她不肯答应嫁给他。
这任务有点艰巨，几经周折，我还是完成了，女孩子的回答简单明了：老莫是个好人，但是，和他在一起不能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其他，就不必问了，我很是为老莫伤心，恨不能给他来一拨苗助长。我随便编了个谎言把老莫迫切的追问搪塞过去，真话是不能说的，怕伤了他的自尊。
老莫的风光维持了两年，印刷业竞争越来越激烈，老莫个性清高，一些不是很上道的竞争手段不屑于，注定了他的失败。
一次，老莫突然给我打电话，吞吞吐吐问我手里有多少存款，天知道，我是标准的月光族，从来不知银行大门朝哪开，老莫的意图，我已经在言语之间猜到了，大约是要借钱，单凭他的心气，不到万不的一，绝对张不开借钱的嘴，我问老莫什么时候用需要多少。老莫说需要一万，大约一周后用。我告诉他下周一就能给他。
周一晚上，我把钱递给老莫时玩笑说：你用来做什么我不管，这可是我的卖身钱。登时，老莫的嘴巴张得足够塞进去一只苹果。我乐：昨天，我订婚了，这是我婆婆送给我的见面礼，替她儿子把我预定下喽。
许久，老莫迟缓地合上嘴巴，半天说不出话，眼里盈着水痕，看着老莫的样子，我忽然有点苍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城市里只身和人生价值搏斗，寂寞的夜里，他会不会感觉孤单？
老莫借钱后干的事，让我大吃一惊，不会开车的老莫买了一辆出租车！他把车子租给别人，自己只是月初收收租金而已，而他，应聘到一家报社，边做老本行边考驾照。
这期间，我的男友升级到老公，并有了女儿，偶尔，老莫开着车子途经楼下时，会上来坐坐，看着我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或洗洗涮涮不停，对我从婚前的风风火火到贤妻良母的角色转换，很是莫名其妙。
前年冬天的深夜，门铃被按得山响，老公开门后，我就听见老莫恹声恹气的声音：车子坏在楼下了。我从卧室出来，看着有点沧桑的老莫，问他怎么不让汽车修理厂拖去修，老莫叹息了一声，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再一次看见了老莫的泪光，我和老公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巴，估计是出租车非但没让老莫赚到钱，还极有可能是赔了，因为他经常宁肯让车子闲着也不肯租给看不顺眼的司机。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理想和现实生活的落差，聊我们曾经激情澎湃的青春，末了，老莫说：等出租车修好，我就卖掉它。
去年，老莫结婚了，和他曾经的理想背道而驰，新娘子是通过征婚认识的，恋爱半年，就走进了婚姻，不过，我们没从老莫脸上看见失落，褪去桀骜的眼神，平和而温暖。
在他儿子的百岁宴上，三十五岁的老莫，心满意足地端详着儿子的小脸，一不小心被儿子尿湿了衬衣时，幸福地哈哈大笑，他终于接受并开始享受平凡生活的美好，我们为他悬着的心，啪嗒便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