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杜拉斯《情人》

　　——明生，男，今年39岁，22岁那年爱上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女孩，此后一直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无言地爱了她很多年。其间女孩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碰上了爱情，生下了小孩，可是在明生心里，如今已是32岁的她一如当年，从未改变。这份爱情，女孩并不知晓；这份爱情，明生别无所求。所以，明生至今未婚。

　　阿莱手记

　　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爱。

　　寻找爱我的人，寻找我爱的他。

　　所谓的终成眷属，大概说的就是那些“找到了”的人。

　　何其幸福。

　　我曾经做过一些相当无聊的事情，比如在新浪网上搜索“李云泰”这个名字。尽管我并不知道这个“李云泰”为何许人，却知道自己想搜索的，是一种爱的踪迹。

　　于是网络给了我关于杜拉斯和那个叫做“李云泰”的中国男人的所有资料。

　　1930年，16岁的杜拉斯在湄公河的渡轮上，邂逅了一个叫做李云泰的中国男人，由此发生了一系列似有情似无情的故事。像大多数情人一样，两人最终由虚幻走入现实，李云泰尊奉父亲旨意与另一个年轻姑娘完婚，而杜拉斯，也在李云泰的帮助下离开越南，回到法国。

　　众所周知，杜拉斯一生中有过许多情人，但对这段爱情却始终缄口不提。

　　1971年，年迈的李云泰携妻子来到巴黎，他不敢去见杜拉斯，只是给他心中的女神挂了一个电话。他说，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他依然像过去一样爱她。

　　1991年，李云泰病逝。

　　正如他最后对她说的，他爱她，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当你真正去爱的时候，时间是停顿的

　　我不是这里人。

　　我的家在湖北。考大学的时候就从家乡出来了，这么多年也没回去过。

　　17年前，我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某局工作。

　　一个在资料室工作的大家都叫她张姐的同事，托我们头儿找到我，说是想请我这个理工科的高才生给她上初三的女儿补习补习功课。为这个，张姐还特意到食堂给我打了一份红烧鱼，她说明生啊，这回张姐可是求到你头上了，别看我们没说过话，可一看就觉得投缘，你不像那几个大学生，整天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张姐就这么个宝贝闺女，也愿意她考上个重点高中，将来读个好大学才有出息不是吗？

　　我那时一个人住宿舍，没交女朋友，也没啥别的事可做，每天下班后无处可去，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中秋节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张姐带我到她家里去。在去之前，她已经向我介绍了女儿的简单情况。孩子叫许扬，今年15岁，在一个区重点中学上初三，偏科偏得厉害。平时就喜欢文科，课余时间爱看闲书，有点小聪明，惟独一沾代数物理就头疼。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许扬。

　　虽然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可即使现在提起来，我依然觉得历历在目，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一个14、5岁的小姑娘，穿着浅黄色的半高领毛衣，外面罩一件纯白底子上带小碎花的人造棉家居服，坐在自家的写字台前，一边等着补习老师的到来，一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不知那书里有怎样的精彩内容，竟让她完全忽略了站在身边的我。女孩似乎是刚洗完头，披散着半湿不干的头发，只是简单地在额上别了一个干净的卡子，发梢处还在一点点滴着水。但是这一切，她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而是忙着用空下来的一只手从桌上一个纸袋子里取杏干吃，间或翻一页书，还时不时把手指放到口中去舔，以免弄脏书页。

　　那一刻，我顿时觉得自己连同周围的一切全部都静止了。

　　女孩如此从容，又是如此娴静。

　　她坐在窗前凝神的侧影，真的比画出来的画还要美好。

　　她年轻的面颊，就像是一个发光体，照耀的我只想闭上眼睛坐下来，将这一刻凝结成永恒……

　　再后来她妈妈也就是张姐从外面进来了，敲了敲窗户上的玻璃，似乎有些嗔怒地对女儿说，扬扬，客人都来了这么久了，你怎么光顾着看书，也不知道请叔叔坐呢？

　　许扬似乎被妈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书扣在怀里，当她发现妈妈并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书究竟是不是课本时，才侧转过头，看到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我。然后，她就笑了，眼神里是狡狤的顽皮，她指着怀中的书，歪着头对我吐了一下舌头。仿佛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她多年的朋友和死党。

　　随后她站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瓶桔子水放在我手里，我闻到她发间的馨香，飘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张姐指着我对她介绍说，这是李叔叔，我们单位新分来的大学生，妈妈特意把人家请来给你辅导数学，你今后可不许三心二意知道吗？

　　说完之后，张姐就退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许扬看到妈妈走了，顿时来了精神，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不叫你叔叔行吗？

　　对许扬的爱，使我变得无欲无求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许扬吸引了。

　　尤其以当年看来，她还是个小姑娘呢。15岁的小姑娘，一个初中生。却引发了我最初最强烈的情致和渴望。我像爱一个梦一样爱着她，珍惜和她相处的每一天。

　　每周日下午，是我固定给她上课的日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9个月左右，直到许扬初中毕业。这期间，许扬的妈妈曾经考虑过给我一些报酬，全被我婉言谢绝了。当时社会上还不是很流行做家教，具体一节课要怎样一个结算法，也没个标准。于是为了报答我，许扬的妈妈开始频频给我介绍女朋友，她总觉得，我一个人在这里，身边有个女孩总是好些，如果能够帮助我把这一问题解决了，也算是一种补偿和报答。

　　有时补课之后，许扬就会顽皮的问我，她说哥哥，妈妈这次给你介绍的姐姐行吗？你别笑嘛，她好看吗？每当她这样问我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早熟的聪慧，她喜欢用胳膊肘撑着桌子说话，健康的小脸在阳光的照耀下，皮肤上一层浅浅的绒毛若隐若现。

　　她喜欢想象长大后的自己，有时也会像自己真的长大了一样，问我各种傻里傻气的问题。成人的世界对她来说，似乎有着各种各样探究不完的秘密。尽管我知道用不了几年，她就会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是奇怪，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她的亲近和爱惜。她是我的妹妹，一直都是，不管长成多大，变化多少，永远不会改变。而我，只是一个爱上自己妹妹的男人，被一种温和遥远的爱所控制却又无力自拔。

　　大概是我的年龄和她比较接近的原因，许扬对我的教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本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她说在遇到我之前，一直觉得理科过于重视逻辑，没有想象力，她说她不喜欢没有想象力的东西，她喜欢音乐、喜欢小说，因为这些东西的背后藏满了各种想象。她说我使她重新认识了数学，她说她现在觉得数学就像是动物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只有胆大心细的人，才可以凭着这有限的线索求证出了不得的答案。她喜欢叫我明生哥，她说明生哥你知道吗？当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去求证一道几何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福尔摩斯。她总是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奇思妙想，我的一句很无意的话，总是能引发她无穷无尽的想象。

　　当时我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一张小小的年历卡，我每次给许扬上课回来，都会在当天的日子上做一个小小的记号，有时无意中在外面碰到她，或是她带着同学到我们单位找她妈妈来洗澡时碰到我，我也会标注下来。这一个个符号，印证着我遇过她的每一个日子。只可惜有一次钱包掉进水池里，当时我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捞漂浮在水池里的钱，而是去捞这张小小的，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年历卡。卡片捞上来的时候，那些用圆珠笔留下的标记已经变得模糊，我只好把它拿到太阳下面完全晒透，然后在用笔重新描过，找了一家冲洗照片的地方塑封起来，因为那里面有我最美好的日子和期待。

　　当你喜欢一个人，却根本不想对她讲；当你喜欢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的时候，你也会像我一样，把每一次和她的相聚都看成是上天格外的恩赐，她的出现，或者会在无意中照耀你的一生。可是这种照耀，却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出现对于我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也没有人会知道。

　　直到今天也一样。

　　17年过去了，这段心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世间有一种爱情，因为不能厮守而变得永恒

　　世间有一种爱情，因不能厮守而变得永恒。

　　我不否认多年来，是许扬改变了我，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直到今天，我依然喜欢下午，就像现在，我们坐在有阳光的窗子下，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感到许扬的气息无处不在。无论我身在何处，这种感觉都不会磨灭。

　　去年冬天，我到德国出差，在那里整整呆了三个多月。每天下午，我都会找一间小咖啡馆，然后一个人坐到打烊。那种感觉你无法体会，身边是陌生的嘈杂，陌生的人群和脸孔，我坐在窗边的位置，整个人蜷缩在一件黑色的大衣里，那年冬天我一直穿着这样一件大衣。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没有语言，没有朋友，没有需要。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放逐到一个古老的岛上，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深埋心底的故事，无须掩饰和遮盖，彼此只沉浸在自己陈旧而伤痛的故事里不肯出来。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里，我的身体和灵魂终于合二为一。

　　我承认我爱她。

　　尽管她不是我的妻子。但我依然承认我爱她。

　　我用手指蘸着玻璃杯中的清水一遍遍写下她的名字，直到桌面上满是水渍和泪痕。

　　仅仅是这样一个名字，已经让我幸福不已伤心不已。

　　在陌生的国度里，我承认我爱她。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想为她做事，想看着她笑。我知道，我最终会回到她所生活的那个城市中去，回到她的身边。尽管，那里没有我的亲人，甚至连她都不算，但我依然要回去。因为那里有她在，那个城市的天空下有她的影子、呼吸和笑声。

　　我还记得多年之前，许扬咬着铅笔坐在我对面出神的样子。我还记得她说，她喜欢班上年轻的英文老师。她要我帮她补习英文，我明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却依然忍不住要去帮她。因为面对许扬，我没有拒绝的能力。她就像我的一个孩子，即使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喜欢，我也会摘下来送给她。

　　许扬结婚那天，她妈妈特意把我请去喝女儿的喜酒。许扬站在酒店的大厅里，穿着婚纱，开心的笑着，像是一个扮家家酒的娃娃。她看到我的时候，几乎是惊呼着跑过来，说明生哥，你不是出国了吗？怎么回来了呢？不过你能来我还是挺高兴的，嫂子呢？你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吧？见我拘谨地笑，许扬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皱着好看的眉头说，哎，不是我说你，哥你也太挑了吧？不行，等我腾出手，一定要把你的个人问题尽快解决了……她说话时的语气，就像当年解决一道习题这么简单。然后，她叫来新郎给我敬酒，挽着我的胳膊自豪地向老公介绍说，这是我哥，要是没他，我连大学都考不上……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许扬抱着一个孩子样大的娃娃发疯一样地找我，她穿着婚纱在一条冗长的胡同里奔跑，小道两侧是无数个虚掩的门。很奇怪，我似乎知道自己并不在任何一个小门之内，而在画面以外的地方，如果整个梦就是一个画面的话。我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想告诉她你的明生哥就在你头顶的平台上，只要你抬起头就能看到了，可是她依然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无助，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就在我的视线里，发疯一样地寻找，可是我却帮不到她，我们尽在咫尺，却远隔天涯。我无声地看着她在我的梦境里奔跑，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空空如也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