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校放假了，筱燕秋没有回家。平时她对家就很淡，混成了这样就更不愿意回家了。
筱燕秋天天躺在宿舍里面看着屋顶发呆。躺不下去了，就去盥洗间洗衣服。年近了，
平日热热闹闹的盥洗间里变得异常空荡。裴锦素劝她跟自己回家过年去，筱燕秋拒绝了，她说：“锦素，你别老是心里过意不去。我真的不喜欢热闹。王彩萍也不回去，我们俩一起搭伴过年。”
年三十的这一天晚上，筒子楼里彻底空了。筱燕秋买了一兜子食品回来，家家门户紧闭，走廊里的人气说没就没了。筱燕秋推门进屋，把正在疯狂接吻的王彩萍和张小康弄了个措手不及。筱燕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站在门口。
“回来了？”王彩萍涨红着脸问。
筱燕秋的脸红得都紫了，好像刚才和张小康接吻的是她而不是王彩萍。筱燕秋垂着眼睛走进来，把东西放在自己的床边。
张小康见状忙调节气氛，他挽起袖子说：“彩萍拌好了馅，等一会儿，咱们一起包饺子吧。”
筱燕秋强颜欢笑：“你们吃吧，我还有事，还得出去。”
“大三十晚上的，你还有什么事？”王彩萍急了。
筱燕秋没有说话，三步并成两步跑了出去，门“咔哒”一声锁上了。王彩萍和张小康被关在了屋子里面。王彩萍愣了一会儿，扑过去使劲捶打张小康。
“都怨你！叫你嘴馋！叫你嘴馋！”
张小康抱住王彩萍把她扔在床上，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我就是嘴馋，你能把我怎么着？”
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筱燕秋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对对的小夫妻拎着糕点，骑着自行车从筱燕秋的身边擦肩而过。筱燕秋心中无比凄凉，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红灯亮，绿灯灭，筱燕秋茫然地看着不知所措。乔炳璋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在筱燕秋看见乔炳璋的时候，乔炳璋也看到了筱燕秋。乔炳璋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两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路口。
“你没回家？”
筱燕秋摇摇头。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静场片刻，又同时张嘴。两人笑了，笑得有些尴尬。
筱燕秋让乔炳璋先说。
乔炳璋看看表，说：“我还有事……”
筱燕秋心凉了，她耷拉着眼皮说：“你走吧。”
“今天晚上我值班。”乔炳璋站在那里没动。
筱燕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筱燕秋越走心越冷，越走心里面越凄凉。当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她回到了筒子楼门口。乔炳璋突然从黑影里面站出来，筱燕秋吓得一哆嗦。
乔炳璋搓着冻僵的手说：“真怕你不回来了。”
筱燕秋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儿流下来。
“跟我走吧。”乔炳璋邀请她。
筱燕秋摇摇头。
“团里没人。”
筱燕秋还是摇头。
“我也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咱俩凑在一起，年还好熬一点儿。”乔炳璋的话说得很诚恳，“我弄好了馅，咱俩包饺子。”
乔炳璋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飞奔。筱燕秋坐在车后架上体验着胸中滚滚而过的暖流。
“冷吗？”乔炳璋问。
筱燕秋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
“冷就把手伸到我的棉袄里面暖和暖和。”
筱燕秋没去暖手，她闭上眼睛悄悄地依偎在他的背上。她觉得年的味道来了。
乔炳璋把灶具和煤气罐搬到了排练室里面。他烧水、洗菜、和面，忙得不亦乐乎。筱燕秋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她觉得眼前这个乔炳璋不是排练场的乔炳璋，更不是戏台上的乔炳璋。这个乔炳璋身上笼罩着温暖、可靠、亲人一样的气息。筱燕秋心里面涌动着难以诉说的情绪，既幸福又委屈。乔炳璋和筱燕秋一个擀皮，一个包饺子，配合得非常默契。乔炳璋不住地抬起眼睛看筱燕秋。筱燕秋被看得眼圈红了，她抬起手背抹眼泪，手上的面粉蹭在脸上。乔炳璋指指自己的脸示意她擦掉。筱燕秋越擦脸上的面粉越多，乔炳璋拧了一块热手巾，递给筱燕秋。筱燕秋接过手巾把脸深深地埋在里面。乔炳璋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没说。
四个凉菜摆上了桌，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乔炳璋找出一瓶白酒打开。他给自己和筱燕秋满上酒。乔炳璋和筱燕秋互相斟着酒默默地喝着，渐渐地两人都有了醉意。
“太安静了，你说点儿什么吧。”乔炳璋看着筱燕秋。
筱燕秋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说说你父母，说说你的家。”
筱燕秋开始说了，她说得结结巴巴急不可待。
“我们家有六个女孩儿。为了这个，我妈没少挨我爸的打。我们姐妹几个也没少挨我妈的打。我在家里排行老五，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功课一塌糊涂，脾气又往死了犟。所以我在家里挨的打最多，小小年纪就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九岁那年，京剧团到我们那里下乡演出，我一下就被戏台上的人生吸引住了。我追着剧团跑了好几天，然后一门心思考戏校。从九岁一直考到十三岁才如愿以偿。我从心里觉得我就是为了唱戏而生的。”
乔炳璋被她的话打动了，他一声不响地看着筱燕秋。
“没想到我的一生这么快就过完了，现在我只是作为行尸走肉活着。”筱燕秋想哭，又忍住了。
“燕秋，你的心思我懂。”
筱燕秋抬头看着乔炳璋，她的眼睛中有亮光在闪动。
墙的上挂钟敲响了半时声。
“还有半个小时，这一年就过完了。”筱燕秋看看表说。
乔炳璋问筱燕秋：“你是喜欢低头，还是喜欢抬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要是喜欢抬着头，就好好地抬起头往远处看。你还年轻，一切痛苦和挫折都会随时间慢慢过去的。”乔炳璋说得很真诚。
筱燕秋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说：“我听说，年三十晚上钟声敲响的时候，你许个愿。只要心诚，愿望就会在新的一年里实现。你相信吗？”
“不相信。”
“我相信。”
“你的愿望是什么？”乔炳璋问。
筱燕秋回答得铿锵有力：“我要上台！”
乔炳璋愣了一下。
“我要唱戏。”筱燕秋的眼圈红了。
“你不能再喝了。”乔炳璋拿走了她的酒杯。
“我现在就想唱。”筱燕秋宣誓一样地大声说。
乔炳璋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要你跟我一起唱，咱们还唱《奔月》。”筱燕秋的神态庄重得叫人周身发冷。
乔炳璋往起站，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他知道自己也喝过了量。筱燕秋从一张靠墙的桌子里面找出来化妆品，对着镜子描画起来。
“你还真唱啊？”乔炳璋问。
筱燕秋扭头看了乔炳璋一眼,神情异常严肃地说：“再不化装，就该误场了。”
乔炳璋觉得有些好笑，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打起了底色。乔炳璋一声不响地描眉画眼，他被筱燕秋拉进了候场前的状态中。
筱燕秋化好了装，勒好头，贴好了水片。头上没有偏风，也没有凤鸟。她脱掉小棉袄，身着红色的紧身毛衣。乔炳璋穿着绒线衣，脸上化着戏装，额上勒着发带。两人面对面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互相端详着，熟悉着。筱燕秋完全忘了自己，她像嫦娥一样看着后羿。她看得如此动情，看得精魂附体，筱燕秋化成了嫦娥。她的眼睛乌黑闪亮，一波一波地漾出了秋水一样的浓浓柔情。乔炳璋被深深地打动了，不自觉地进了规定情景之中。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似嫦娥又似筱燕秋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筱燕秋身子一震，她看着乔炳璋，热泪渐渐溢满了眼眶。挂钟“当”“当”地敲着，一声比一声洪亮。
筱燕秋热泪长流，她无形的水袖一甩，嘴里悲怆地叫道：“喂………呀……”
筱燕秋以钟声为锣鼓点儿，她围着乔炳璋走起圆场，她越走越快，直到疾走如飞。乔炳璋头晕眼花，踉跄一步，又站稳了。筱燕秋在乔炳璋眼前转着，转着，筱燕秋的身影渐渐叠化成戏台上浓妆素裹的嫦娥。乔炳璋被弄得虚实不分，完全进戏了。
他瞪着眼睛，颤着双手叫道：“妻……呀……呃……呃……”
筱燕秋模糊不清的影子渐渐清晰了，随着钟声的最后一声鸣响，她停住脚步，一个优美的亮相站立在乔炳璋面前。屋子里面异常安静，两个人像一对塑像站立在那里。乔炳璋热泪盈眶，筱燕秋热泪满腮。筱燕秋慢慢清醒过来，她收回身段，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乔炳璋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欲望。筱燕秋很紧张，想转身离开，乔炳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筱燕秋甩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制止他，她后退了一步。乔炳璋向前迈了一大步，逼近筱燕秋。
筱燕秋抖着手，指着乔炳璋：“你……你……”
乔炳璋不顾一切地搂住了她，筱燕秋抖成一团，紧紧闭上了眼睛。
乔炳璋在戏里出不来了，他喘息着用韵白念道：“你怎能让为夫一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筱燕秋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慢慢睁开眼睛。
乔炳璋用左手擦她的右脸，用右手擦她的左脸，筱燕秋脸上的装被他的手擦花了。
乔炳璋痛惜地唱道：“休流泪……你莫悲伤……风霜雪雨，寂寞广寒，夫与你同往……”
筱燕秋被深深地打动了，她用拖着哭腔的韵白叫了声：“冤……家……”
筱燕秋伸出胳膊死死地搂住了乔炳璋的脖子。乔炳璋疯了一样地亲吻着筱燕秋，筱燕秋又推又搂，两人死死地缠绵在一处。乔炳璋和筱燕秋脸上的装被蹭得一团糟，无法看清原来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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