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局对筱燕秋的最后处理决定下来了，她被调到戏校后勤科。筱燕秋又大病了一场，像霜打过似的，病怏怏卧床不起，同宿舍的姑娘们都很同情筱燕秋。
张慧芝端来了热面汤：“这是食堂的马师傅专门给你做的，快趁热喝。汗出透了，身
子就轻省了。”
筱燕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不想吃。”
“你再这样，我跟你翻脸了！”裴锦素生气了。
筱燕秋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裴锦素用筷子夹起面条喂她。筱燕秋张开嘴艰难地吃着。裴锦素心疼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这天夜里烧退了，筱燕秋摇摇晃晃地来到练功房。她扔掉大衣在地中间慢慢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
她的脚步加快了。筱燕秋两眼冒火，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走着台步。她越走越快，像一阵狂风在地毯上凶猛地旋转着。筱燕秋一个一个地翻着小翻，直到累得瘫在那里。筱燕秋挣扎着站起来，她一个跃步跳到桌子上，舞着无形的水袖唱起了《骂殿》。
柳如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了，她看不下去了。柳如云冲过来，把筱燕秋拽下了桌子。筱燕秋不骂也不唱了，她木桩一样竖在那里，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
柳如云命令她：“你哭！敞开了哭！大声哭！往死里哭！哭出来就不会在心里积病了。”
“我不哭。”筱燕秋的态度非常坚决。
柳如云一把揪住了筱燕秋的头发，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嘴巴子，她指着筱燕秋的鼻子厉声骂道：“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活该遭这份罪，活该！”
筱燕秋眼里的火苗被打灭了，眼泪成对成双地掉下来。她泪雨滂沱，随后是一星泪珠也没有地干嚎。柳如云端坐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听着她哭。筱燕秋哭不动了，她靠在柳如云的身边。四十岁的柳如云和十九岁的筱燕秋，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排练厅里。皎洁的月光照在一老一小两代青衣的身上。
筱燕秋呜咽着说：“做人太苦了，真不想活下去了。”
柳如云叹了口气：“你学了这么多出戏，还没悟透？女人是苦不死的，就是到了死的份上，硬撑着也要活下去。不但自己活下去，还要嫁丈夫，生孩子一连串地活下去。”
筱燕秋泪眼，似懂非懂地看着柳如云的那张饱受生活摧残的脸。
柳如云看着她怜惜地叹了口气：“孩子，你真够可怜的。热热闹闹地上了戏台，还没来得及弄懂戏文的全部意思，这大幕就落下来了。”
筱燕秋离开京剧团搬进了文化局的筒子楼。搬家的那一天是裴锦素陪着她去的，她们俩拎着行李，端着生活用具走进了筒子楼。筒子楼里面一片漆黑，筱燕秋和裴锦素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使劲往前看。拥挤肮脏的走廊在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走廊的上方挂满了滴着水珠的衣裳，走廊的两边堆满了纸箱、木箱、柳条筐等杂物。走廊两边房门紧闭，花腔女高音练嗓子爬坡的声音，话剧演员练绕口令的声音，戏曲演员唱大鼓书的声音，评剧演员练唱腔的声音，吹萨克斯管的声音，各种声音杂七杂八地从门缝里面络绎不绝地挤出来。
裴锦素毛骨悚然：“我的妈呀！这哪是单身宿舍楼？这简直就是狮虎山嘛！”
筱燕秋跟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走。裴锦素吃力地辨认着门牌号：“203、204、205，在这呢。
这地方怎么这么臭？”
她打量了一眼周围环境不满地说：“左边盥洗间，对面厕所，这是住人的宿舍，还是闷臭豆
腐的罐子？钥匙呢？”
筱燕秋掏出钥匙给她。裴锦素打开门。
205房间很大，上有天窗，下面铺着红木地板。
裴锦素四下打量着：“嘿，不错，不错。”
筱燕秋把自己的东西放在空床上。裴锦素帮她扫床，铺床。对面的床上被子没叠，被子上堆满换下来的衣服。
“你这同屋可真够邋遢的。”裴锦素把筱燕秋推到那张床边：“你先在这坐一会儿吧，我
马上就给你铺好。”
筱燕秋往下一坐，床上的被子突然掀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腾”地坐起来。
筱燕秋一声惊叫。那个女人闭着眼睛紧跟着也惊叫起来。她的叫声比警笛还要高。裴锦素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女人慢慢睁开眼睛。裴锦素松开手。女人看看筱燕秋和裴锦素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房管科给的钥匙，她叫筱燕秋，以后就跟你住一个屋了。”裴锦素笑着对她说。
女人把散乱的头发拢起来扎在脑后，露出清秀的脸庞，她很年轻，不超过二十五岁。
姑娘看了筱燕秋一眼：“筱燕秋？京剧团的吧？”
“她现在调到戏校去了。”裴锦素替筱燕秋回答。
姑娘穿着睡衣跳下床，当着她们俩的面大大方方地换衣服。
“我叫王彩萍，话剧团的。昨天晚上演出，睡得太晚了。”
“你们团在演什么呢？”裴锦素问。
“《救救她》，想看吗？想看，我给你们弄票。”
提到演出筱燕秋的神情就不对了，她转过身擦桌子，擦床头。
裴锦素及时发现了墙角处的豆油、挂面等物品，她高兴地叫了一声：“嘿，这儿还能做饭哪！姐们儿，你能给咱们露一手吗？”
筱燕秋到戏校报完到就被后勤科科长领到服装库里面去了。库房里面堆满了十几年都没动过的箱子，箱子堆得很高，快顶到了屋顶。
科长安慰筱燕秋：“别着急，慢慢收拾，时间长着呢。”
筱燕秋从这句话里面知道了自己的刑期。第一天上班时她拼命地干活，替所有的人惩罚自己。晚上回到筒子楼，她就摔在床上成了一摊泥。裴锦素则脱掉鞋和她挤在一起。她们俩看着王彩萍在地上忙来忙去地做饭。走廊里面传来吹萨克斯管的声音，演奏者反复吹一个调，一到拐弯处就停下。
裴锦素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跳下床，打开门冲着外面大声喊：“求求你，把那个弯拐过去行不行？”
王彩萍把面条从电炉子上端下来，放在桌子上，往里面倒调料。
“你急？他比你还急。没看见他弄了个煤油炉子在那里熬中药？说是中气不足，要补一补。”王彩萍说。
走廊里面有人大声喊：“管理员来了！”
王彩萍方寸大乱：“快！快！快！”
裴锦素用抹布垫着抓起电炉子，转着圈不知道该放到哪儿。电炉子烫手，她扔到了地上。筱燕秋跑过来，拿起个脸盆扣住电炉子，又一屁股坐在脸盆上。裴锦素把另一个脸盆扔在筱燕秋对面，也一屁股坐上去，两个人互相傻看着。王彩萍急匆匆地把没下完的跳棋盘摆在她们俩面前。管理员进来，抽着鼻子闻：“做什么好饭呢，这么香？”王彩萍看着桌子上面的面条锅傻了。
“我刚从饭馆里面端回来的面。”裴锦素嬉皮笑脸。
管理员一言不发，四下翻看，他在找做饭的电炉子。管理员走到筱燕秋和裴锦素跟前站住。
筱燕秋吓晕了，拿着对方的棋子往自己巢里走。
裴锦素抓住棋子扔回去：“这是我的棋。”她无可奈何地对管理员说：“她就这么笨，怎么教都教不会。”
“丫头片子，一抓一出溜，比泥鳅都滑。”管理员悻悻地走了。
王彩萍非常喜欢居家过日子，她做得一手好饭，经常买一些鸡头鸭脚回来，在宿舍里面烹啊煮的，弄得男朋友张小康像气吹的一样，半年的时间胖了二十斤。
吃饭的时候裴锦素常夸彩萍，说：“你真是个优秀的饲养员，多瘦的猪落到你的手里也保持不了体型。”
郁郁寡欢的筱燕秋笑了，她笑得差点儿把嘴里面的饭喷出来。
裴锦素自告奋勇去刷碗，这个时候的盥洗间人最多，裴锦素怕筱燕秋遭别人的白眼。筒子楼的盥洗间很大，水池子是椭圆形的。三十只水龙头一起流起水来，称得上声势浩大。盥洗间是筒子楼的闲话角和新闻中心。方的在这里能变成圆的，正经的东西被几十张嘴一过就成了不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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