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停止工作写检查,李雪芬住在医院里面不出来,《奔月》第二次熄火了。早就给《奔月》号过脉的范老爷子问魏笑天:“命硬?还是你硬?”
魏笑天苦笑着摇摇头:“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奔月》真是没那
个命。”
筱燕秋一下病倒了,一场高烧耗干了她的水分,她头发零乱,眼窝深陷,小脸黄中透青,像颗没熟透的青杏。
魏笑天听说后又恨又疼,他来到筱燕秋的宿舍。
屋子里几个叽叽喳喳说笑的女孩子一见到老团长敲门进来,都暗吐舌头,互相使着眼色,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筱燕秋蒙着被子发呆。
“筱燕秋。”魏笑天叫了一声。
筱燕秋一激灵,慌忙起身。
魏笑天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动。
问候了病情后,魏笑天叹了口气问筱燕秋:“团里要的检查写了吗?”
“我写不出来。”筱燕秋的嗓子里面像含着一团沙子。
“写不出来,是因为你对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还没有深刻的认识。我是过来人,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你不做深入灵魂的检查,筱燕秋,我不是吓唬你,这一辈子你恐怕就别想再上台唱戏了。”
筱燕秋脑子转不过来,她懵懵懂懂地看着魏笑天。
这时裴锦素从门外进来。
“这件事又不是筱燕秋一个人的错。”裴锦素看不过去了。
“可她让李雪芬同志住院了。”
“团长,你就别逼筱燕秋了,她为了写这份检查,已经好几天没睡着觉了。”裴锦素替筱燕秋说情。
魏笑天抬脚往门外走:“不是我逼她,是李雪芬要她的态度。这一关她躲不过去了。”
筱燕秋泪如雨下。
裴锦素安慰她:“哭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就不信她能把你杀了。”
“她还不如把我杀了。”筱燕秋拖着哭腔说。
裴锦素满不在乎地说:“我给你写,我这辈子主要靠写检查为生。出口成章,落笔成文。我就不信我对付不了她。”
裴锦素用脚勾过凳子,坐在桌边拿过纸笔,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筱燕秋在一旁看着,犹豫了一下问:“这些天你看见乔炳璋了吗?”
裴锦素愣了片刻:“听说他请假回柳城了,说是老爹病了。我看呀,他是怕株连九族。”
筱燕秋咬紧牙关,眼睛里满是怨恨。
裴锦素没救了筱燕秋,李雪芬把那份检查退了回来。
“这是我写的第七份检查了……”筱燕秋急了。
魏笑天无奈地看着筱燕秋:“有什么办法?她说了,只有你自我批评的态度叫她满意了,她才可以考虑是不是可以放过你。”
筱燕秋绝望地叫了一声:“团长!我实在写不出来了。”
“李雪芬要求你去医院当面给她做检讨。”魏笑天看看四下没人,从口袋里面掏出来几张纸:“检查我给你写好了,你好好看一看,然后自己抄一遍,千万别说是我替你写的。”
筱燕秋接过检查,认真地看着。看着看着她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
筱燕秋合上那几页纸,努力镇定了下来,又打开那份检查重新看。
魏笑天语重心长地说:“筱燕秋,你配合一下团里,好好走完这个过场。剩下的话,咱们才能往下说。”
筱燕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肚子里面的浊气吐了出来:“我没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毁了她。”
魏笑天心里的火“腾”地蹿到了头顶上。他站起来,挥起巴掌,忍了忍又放下来。“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早就大耳光子上去狠狠掴你了!”魏笑天恨恨地说。
筱燕秋倔强地看着他。
魏笑天万般无奈地说:“筱燕秋啊!筱燕秋!到了这般光景,你的心气还这么傲?李雪芬到现在都没把你告到公安局去,已经对得起你了。你抱定这个态度是想进大牢吗?告诉你,扩大化的时候我蹲过七年大狱,我可不想再到那个地方去看你!”
筱燕秋害怕了,她惊恐地看着魏笑天:“团长,你救救我!”
魏笑天点点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燕秋,你要听话。”
筱燕秋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脸颊,她啜泣着,停了片刻,她低声问:“我还能唱戏吗?”
魏笑天肯定地回答:“能唱。”
筱燕秋拭干眼泪,决然地说:“那我就听你的。”
筱燕秋来到人民医院,找到李雪芬的病房。
她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李雪芬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块很大的白纱布。团里的领导都在,《奔月》的主创人员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子前面,走到李雪芬的床前。
魏笑天弯着腰声音温和地说:“雪芬,筱燕秋来了。”
李雪芬像具尸体,躺在那里纹丝不动。魏笑天示意筱燕秋可以开始检讨了。筱燕秋耷拉着两只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魏笑天使劲咳嗽了一声。筱燕秋身子一激灵,开始骂自己。
“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我这样对您是欺师灭祖!活该我遭老天爷的报应!李老师,您狠狠打我吧!狠狠骂我吧!只要您能出了这口恶气,您就是用刀把我剁成肉酱我都不会喊一声冤!李老师,您是师长,您是前辈,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您就把我当成一只臭虫,当成一摊屎……”
筱燕秋骂不下去了。病房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李雪芬在纱布后面干咳了一声。
筱燕秋眼泪汪汪,四处找援助的目光。所有的人都避开了她的眼睛,只有魏笑天看着她,魏笑天对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没有退路了,她慢慢从口袋里面掏出检查书,一层一层地打开。屋子里面非常静,只有纸张抖动的声音。筱燕秋开始念检查,她像油印打字机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思想上的狭隘使我看不到宇宙的广阔无垠,政治上的近视差点葬送了自己的青春。那一杯水不是普通的水,它彻底暴露了我的阶级立场和世界观。”
走廊里面的病人堆在门口好奇地往屋子里面看,筱燕秋越念越艰难。
“那杯水泼出了我的肮脏思想,暴露了我灵魂上最空虚、最黑暗的一页。那是一杯嫉妒之水,我嫉妒如日中天的李老师,嫉妒她的唱腔,嫉妒她的身段,嫉妒她的才华………”
魏笑天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跟着筱燕秋的嘴唇悄悄嚅动着,他在替她使劲。
“尊敬的李老师,感谢您给了我这个反省的机会,是您在我滑向资产阶级的深渊的时候,猛击一掌把我拍醒了,并给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现在我把自己肮脏的灵魂袒露在您的面前,希望您能再伸出手来好好拉我一把,把我拉回到无产阶级的文艺队伍中来,帮助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上是我的检查,请李老师和各位领导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筱燕秋念完了,她念得周身颤抖,大汗淋漓。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检查书的内容最终肯定了检讨者的“态度”。
李雪芬慢慢把脸上的纱布掀开,她的脸紫红了一大块,涂着一层油膏。李雪芬接过检查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筱燕秋紧张地看着她。
“你过来。”李雪芬招呼她。
她拉起筱燕秋的一只手微笑着说:“燕秋,你还年轻,心胸要宽,要容得下天,容得下地,更要容得下人。”
筱燕秋感动地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李雪芬的笑脸,还没等看清楚,这张笑脸上的笑容就迅速消失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时候,满天都是大太阳。她走到楼梯口,站在扶手旁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她听到了魏笑天如释重负的叹息,魏笑天对她点了点头。筱燕秋就这么望着魏笑天,突然笑了一下,她笑出了声,而且没有收住。她两肩一耸一耸的像戏台上的花脸一样地狂笑着,许多人听到了筱燕秋这出格的笑声,人们从病房里面探出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筱燕秋一味地傻笑着,她膝盖一软,顺着楼梯的沿口一头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滚到三楼半。大伙跟着跑下来,筱燕秋趴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听见魏笑天不停地对众人说:“态度还是好的,态度还是深刻的。”
筱燕秋慢慢抬起头,她的脸仿佛在泥土里面埋了几十年,满目沧桑,满脸灰尘,青春在那个瞬间里已经离她而去了。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