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仇

　　-采访／安顿

　　-采访时间：20001年1月9日

　　-采访地点：长沙市金源大酒店

　　李成，男，33岁，大学机械专业毕业，先后在工厂、研究所任职，1999年起自办贸易公司至今。

　　李成是从电视台的朋友那里知道我到长沙采访的时间之后直接打电话给我的，那时我还在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让我决定和他见面的原因只是他的一句话：“我想告诉你，我马上要迎来离婚以后的第一个春节了，为了加深我对这件事的印象，她选在除夕的白天搬家。”

　　李成个子不高，一副精明的样子，从外形看就很容易被划归生意人的行列。他说话很有逻辑，也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需要稍加躲闪。他的眼神经常是游移的，我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时候偶尔会偷偷观察我的反应，这让人觉得他似乎是一个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的人。

　　李成也带来了一个和春节有关的故事。

　　我和我爱人是大学同学。我们学的是工科，工科大学的女生很少有长得漂亮的。这是真话。漂亮的女孩子要不就去学外语了，要不就根本上不了大学。只有那些没有这种资本的女孩子，会寒窗苦读。我爱人当时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我是一个极其不起眼儿的小个子。

　　我来自一个可以说很穷的家庭，我的父母现在还在乡下种田，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进了城的人。我爱人的家境比我要好很多，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我们是门不当、户不对，靠两个人的坚持和努力才走到一起的。结婚的时候，她的阻力特别大，为了能不被她的父母继续阻止，我爱人放弃了留在上海的机会，跟着我到了长沙。就是和家庭决裂了。

　　我们是在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个除夕结婚的。那时候因为她的户口还没有到长沙，我们还没有登记。当时，一对患难鸳鸯，唯一表示忠诚、不动摇的方式就是这样吧。我们的生活不宽裕，工资很少、房子很小，不敢要孩子，怕没有能力让孩子生活得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好。在下海做生意之前，我们的经济状况一直不是很好，到了去年的夏天，我跟别人合伙完成了一个项目之后，才有了改观。

　　我的运气不错，开公司赔了几个月之后就开始赢利，去年的项目一下子就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状况。从那时候开始，我们计划要孩子、买一套大一些的房子，一切到位之后，我陪她回家看父母，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回过家。

　　说起来离婚都是我的错。也可以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回想这个过程，我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好像睡醒了一看，什么都已经变样了似的。

　　也许你不熟悉做生意的男人，特别是像我这样还不是彻底的坏人的人，在生意人中间，是一种很尴尬的角色。我们不是真正的大老板，没有那种正式谈判的气派，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意是从一些不那么正式，甚至不完全体面的场合得到的。比如说，有时候是在推杯换盏之间，有时候就是在娱乐场所、在那些能给我们机会的人半醒半醉之间。

　　我从来不告诉我爱人，我的项目是怎么获得的，为了这个项目我曾经怎样做过。一方面因为她是一个单纯的人，不可能理解这些，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她知道太多之后找我的麻烦。

　　我想说我是很无奈的。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每天喝酒喝到醉，没人愿意到乱哄哄的歌厅违心地陪着别人之后还要给人家结帐。我不愿意，但我没办法。

　　我的第二个项目的合作方是一个离婚女人。她的口碑很不好，但她的项目很诱惑。我还是决定跟她合作。在合作没有确定下来之前，我除了要让她相信我的实力之外，也要博得她的好感。她是一个很喜欢玩的人，几乎每个晚上都出去吃饭、唱歌、坐酒吧，我当然总是被要求陪同。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咬牙坚持下来，坚持到签了合同就好了。

　　那段时间我爱人对我特别不满，总是抱怨我回家晚，回去之后连话都不想说。她甚至问过我：“你不会和那些有了钱的男人一样吧？”我不想解释，我想等我做成了这个项目之后她就会明白，我做一切都是为了她和这个家。

　　国庆节过后，我终于成功了。那天为了庆祝合同生效，我们去了一家夜总会。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记得当我被人拼命推醒的时候，我爱人站在我面前，满脸眼泪。我躺在包房的沙发上。

　　从那天开始，我爱人就不跟我说话了。她什么也不说，每天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这样过了好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到底想怎么样。她说：“我能怎么样呢？离婚吧。”我使劲追问，她到底看见什么了就一定要这样。她不说。后来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没有想到，钱可以把人变成这样，可以让一个人没有廉耻、丧失原则。她说她最初离开家庭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一个完整的穷光蛋，但那时候我们很幸福，如果她能料到会有今天，她宁愿我永远是一个穷光蛋。她把我们的分手归咎于生活观的差异。

　　我了解我爱人，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她不允许自己的生活有一点被污染。她是那种可以为了某种气节牺牲生命的人。我知道没有希望了。我想解释，但我很清楚那没有用。

　　新年之前，我们办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出来，她说：“你是不是还想知道那天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是。她就告诉我了：那天她问了很多人才知道我的行踪，她到的时候，我躺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腿上睡得正香。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洗清我自己。多年以来我们一起生活的艰苦都像紧急集合一样跑到我眼前来。我想告诉她我的委屈和无奈，可是我知道我说什么都不能抹去她看到的那一幕。最后，我还是说了：“不管你看见了什么，我都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你受到了伤害，那不是我的本意。”她摇头，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的。

　　前天，我给她打电话，问她愿意不愿意听我解释，愿意不愿意看在过去的份上给我们俩一个机会，她想了一会儿，说不行，她说她不想活在爱与哀愁之间，要不就干干净净地爱，要不就井水不犯河水。

　　我劝了她，说马上要过年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过完这个年呢？她好像是哭了。这是我们有了危机之后第一次明确地知道她在哭。她说：“过年？可以啊，除夕的时候，我请人来帮我搬家。”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想着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除夕，也设想着马上要来的这个除夕，那么不一样，那么遥远。我问我自己，我为什么就不甘心做一个穷光蛋呢？

　　痛与快乐

　　-采访／安顿

　　-采访时间：2000年12月25日

　　-采访地点：大连威廉士堡西餐厅

　　刘玉，女，29岁。毕业于某外语学院日语专业，先后任职于两家房地产公司，曾经取得不俗的销售业绩。2000年5月结婚，赋闲一个月后，担任一名日本籍商人的翻译兼行政秘书至今。

　　大连的朋友介绍刘玉的时候说：“如果你是男人，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会是贤惠的太太，一定要见识刘玉；如果你是女人，想了解怎样才能成为人见人爱的淑女，一定要见识刘玉。”

　　刘玉身上的确带有很浓厚的日本文化色彩，比如她的谦恭和多礼，比如她的衣服上永远有刻意点睛的小饰物，比如她的修剪整齐、颜色墨黑的齐眉短发，以及她在听别人说话时永远显露着关切的眼神和频频表示理解的表情。刘玉自己说，她是在对一种文化的介入当中不知不觉变得“虚伪”起来的。

　　也许就是由于她的这种背景，我们的谈话地点选在了安静的威廉士堡，选在了雪后初霁的圣诞节中午。透过印满彩色花饰的玻璃窗，看着优雅的刘玉小心地拎着大衣下摆、踏着反射了白灿灿的阳光的冰雪迤逦而来，我竟有了那样的感觉———原来女人可以把一个人的日子过成这样有情致，而和她相比，我是那么粗糙。

　　和刘玉谈话是一个非常舒服的过程，她喜欢用很温软和古典的词，喜欢缓慢地叙述，喜欢描述那种通过情节和细节都不太容易描述的细碎感觉。我们谈的很芜杂，但很全面，几乎包括了她“从懂得感情以来的全部感情经历”。这当中有一段，是关于马上将要到来的这个春节———她一个人的春节。

　　我的丈夫是海员。大连人把海员叫做“跑船的”。很准确的一个说法，这个“跑”字就把什么都概括了。你想象一下，跟你有着紧密联系的一个人，你准备依赖一生一世的一个人，他总是从你旁边跑过去，总是不停留或者停留很短的时间，你抓不住他，又放不下他，你不能忽略他跑动的姿势和那种迷人的样子，又没法让他停下来，不仅如此，你甚至对他念念不忘。这样一种感觉，是不是就决定了要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他身上了？我对我的丈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们的婚姻其实非常实际。从任何方面来看，我都不是一个不懂得、不追求浪漫的女人，但我们都放弃了很多幻想。原因就是他的工作。这个工作决定了他不可能每天陪伴在妻子身边，他很清楚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把自己照顾好、能耐心地守住一份爱情而毫不动摇和怀疑的女人，他需要这个女人在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有能力让自己快乐，同时也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盏灯。

　　当我距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看清楚了一点，现在的工作或者说现在的工作状态就是他的理想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那种活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永远被自己的理想激励和激动着的人，他们那种样子是很圣洁和令人迷恋的。我爱我的丈夫，并且最终接受做这种阶段性的留守女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总是被他那种热烈的、对工作的向往所打动。

　　我们是在今年的劳动节结婚的，新婚的那个月，我们每天都“粘”在一起，和所有热烈的夫妻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心里都很明白，这个月过去，将是一个漫长的分离，他要跟着一条油轮出发，回来的时候，可能是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或者后年的夏天。我们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包括到了分离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要帮他准备行装的时候，我们都还保持着很好的、很稳定的情绪。

　　我送他走的时候，他把我拦住了。他说他不想让我送他了，因为怕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会不高兴。他用力把我推回到门里面，问我：“你为什么不要求我留下来？”那时候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好像母性一般的感觉，我想他就是一个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游戏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剥夺他的快乐的权利呢？我说：“让你留下来，你会不开心，你不开心了，我会开心吗？不想家，你怎么知道有家？”

　　到今天，我们已经分开差不多半年了。他每到一个地方，不管时间多么紧张，都会买一张当地风光的明信片寄给我，好像那些邮戳就是我们婚姻的计时器一样。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我一个人的日子多么苦、多么孤独等等，不是没有那样的感觉，偶尔肯定是有的。可是，我常常自问，没有人骗你、没有人逼迫你，不是你自己选择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吗？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抱怨呢？

　　我已经独自过完了中秋节、国庆节、圣诞节，接下来是新年和春节。我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他们公司的人说在春节的时候会把家人的礼物捎到船上。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为我唱的一首老歌，我请人做成了CD。那里面还有我的一句话，我告诉他，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很牵挂他，我知道我过得好和牵挂他就是在表示我爱他。

　　那是我们都喜欢的一首歌，他唱给我听的时候，我悄悄擦掉眼泪，我觉得我是用纵容他的漂泊得到他的珍爱的。我告诉自己，这才是一个懂事的女人。我把歌词背给你听吧：

　　我愿在玫瑰花丛中生长，

　　向你亲吻与你独自来往。

　　低垂的枝头上小花在开放，

　　那小花开放惹人喜欢。

　　你若不爱我我不如在花园里，

　　做幸福的雏菊开在小路旁。

　　你轻轻漫步踏在我的身上，

　　让我就在你的脚下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