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路上痛苦跋涉过来的我，今天，再披婚纱，不再有初嫁娘般起伏不宁的心绪，更褪尽了小姑娘未谙世事的稚气。关上门，望着镜中成熟女人的风韵，静静回首往昔，我爱过，恨过，迷失过，时光的粗砺重塑了我……

　　1992年，我从南通美校分配到工艺美术研究所，就在毕业前那个准备迎来新生活的夏天，我遇到了陈康。

　　命运中的偶然带我驶离了人生的规定情节。

　　陈康，上海摄影师，来南通采风。一个同学邀我一同给他作向导。一件宽大的摄影背心，不修边幅的胡茬，正是我们想象中的艺术家派头，他活泼好动，一路插科打诨，逗得我们乐不可支，丝毫未觉辛苦。

　　一座残垣断壁的古宅，显现颓败，可在陈康眼里却有一种凄美，他叨念着说古宅前有一个婉约秀美的女孩就完美了，突然他灵光一闪地对我说：“就是你了。”

　　我成了古宅前的点缀，任由他把古宅和我一同凝固进镜头。突然间他停住了，我抬头正与他出神的目光相撞，他喃喃地说：“你真美”我的脸立刻红了。陈康满载而归，他带走了我悄悄萌发的情愫，我一边默默思念着他，一边认为自己在自寻烦恼。没想到2个月后一天，我收到了他寄自上海的邮件，拆开来是本摄影杂志，他拍摄的古宅被选作了封面。站在古宅前的我长发迎风飘扬，我爱不释手。杂志里滑出一封信，那封信让我面热心跳，陈康说别后他发觉已深深爱上了我……

　　周围对我有好感的男孩多半温吞而嗫嚅，陈康这封滚烫热辣的信猛烈撞击着我的心扉，让心里爱的幼芽一夜茁壮。我们在书信间演练着我们的爱情，在纸墨间飞奔。

　　不久，他竟出其不意站在我家门口。我们的恋情在母亲面前暴露无遗，她有多么深地爱着她的女儿，就用多么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眼前的陌生人。几天的接触母亲说不喜欢陈康，说他不拘小节，情绪化，不稳重，更重要的是分居两地太不现实，母亲说感情上太草率是要吃苦头的。

　　不幸，母亲的预言，日后一一应验。

　　我少小失父，母亲带着我改嫁现在的继父，母亲对我宠爱有加，我不想惹母亲生气，在母亲与陈康之间犹疑着。这让陈康的情绪一落千丈，沮丧不已。一天夜里因苦闷而酒醉后，他站在我的窗下面疯了一样狂叫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嘶喊：“我爱你！”扰得四邻难安，母亲披衣而起厉声说：“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然而陈康的喊声却让我心碎，我不再理会母亲，冲下楼去，扑进他怀里，陈康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那夜后，母亲强令我与他一刀两断，还拿母女关系相要挟，而我和陈康却偷偷酝酿着更大的反叛。陈康要带我私奔上海，这对平静如水生活了21年的女孩子而言，真是惊涛骇浪，我为这一切冒险而激动。

　　不久，我满怀着对大上海的憧憬，毅然跟随陈康踏上了去上海的路，这让母亲伤心欲绝……

　　当陈康带着我穿过七转八绕的弄堂，走进弄堂深处他狭窄的家时，我的心冷了半截，他生活上的困厄使我始料未及，多病的母亲，常年痴呆的姐姐，全靠他一个人赡养。那天夜里陈康的抚慰使我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他说他要为我努力，让我过上好日子。

　　其实我已没有退路可寻，与母亲诀别，在单位递交了辞职书。我一无反顾踏上了这条爱情牵引的路。

　　几天后，我们举行了一个简朴的结婚仪式，年轻的我一点也没在意形式的寒酸。我一厢情愿地忽略现实，可现实困境却时时追逼着我。

　　陈康的母亲是个时乖命蹇的妇人，年轻时遭丈夫遗弃，拖儿带女的弃妇眼里都是仇。仇恨使她扭曲，变得刻薄乖戾，陈康在这种气氛下成长为一个情绪波动不定的男人。母子俩常几句话就会争执起来，过后他母亲就拿我出气，冷言冷语，说我是个吃闲饭的乡下人。

　　我不与她计较，只日思夜盼工作快点落实，焦虑中过去了半年，陈康的朋友才帮我联系到了一家皮革加工小厂，成为助理设计员。虽然这是一家风雨飘摇的小厂，但在人满为患的大上海有这么一个小小空巢让我落脚，我没有理由再去挑剔。厂子离家很远，岁月就在我早出晚归中流走。有时我想，这样庸碌的日子是不是越来越背离我曾经的理想，然而闪念很快被实在的日子淹没掉。

　　陈康还是那样固执于他的摄影梦，他的艺术原则越来越不合时宜，他苦闷，与母亲的龌龃更加频繁。他心灰意懒，以至于整日躺在床上不问世事，有时我微薄的薪水成了家里的主要支柱。我没有责备他，甚至佯装不在意，我怕刺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虽然厂里皮件设计方案陈旧老套，可对我的大胆设计并不推崇。我不屈不挠地说服着满面疑惑的厂长，直至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答应小批量试试看。我的设计推向市场后非常畅销，令厂长对我刮目相看。

　　就在我为小试牛刀后的成果而喜不自禁时，我怀孕了。我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坚持上班，一天腹部剧痛被惊惶失措的同事送进医院，儿子诞生了。初为人母，我感慨万千，想起疼爱我的母亲，便写了一封信给她，我知道母亲一定在家乡小城日夜惦念着女儿……

　　我出月子时，我们厂终于垮了，就此我每月领着零碎的补助赋闲在家。一天夜里，我被丈夫一阵深重的叹息惊醒，见他心事重重坐在黑暗里。儿子出世后对陈康触动颇大，他开始思虑着改变出路。他告诉我好友在广州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希望他南下做创意总监。陈康放不下一家老小，我腾得跳起来，说：“别傻了，好机会错过你会后悔的。”我让他放心去吧，家里还有我呢。

　　依依惜别了丈夫，我的心里陡然沉重起来。是啊，自此，我要独自一人承担起这一老、一小、一呆的一家人。

　　真切地面对困境，人是没有余力徒伤叹的，只能让我动足了脑筋去生存。厂里师傅帮我找到一份为小工艺品点缀几笔水墨画的活，我日夜劳作，希望多挣一点补贴家用。深陷艰苦，我越来越疏于梳理自己，整日简衣素面，本应绽放成熟魅力的年华，却憔悴而苍白。

　　祸不单行，久病的婆婆终于瘫倒在床。我尽心服伺床前，而对陈康却隐瞒实情，写信只报平安。美丽的谎言之后我独自扛起一切艰辛，它们是那么具体而琐碎地充斥着每一天，有时我自己都惊异曾经羸弱的双肩怎会变得如此坚强。

　　半年后我收到了丈夫寄来的500元钱，这是他寄给家里的第一笔钱。我喜不自禁，亲亲儿子，拉拉陈康傻姐姐的手，又在婆婆耳边絮叨了一遍，她呆滞的眼里闪动了泪花。

　　沉溺于短暂的喜悦之后，丈夫的信就越来越稀少，有时只有片言只语，弄堂里的女人们开始婆婆妈妈地开导我说男人不能离开太久哟。不祥的预感隐隐在心头掠过，但很快我又觉得是在庸人自扰。

　　冬天来了，那年上海冬天格外冷，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最后一刻她紧握着我的手，双眼充满感激和不舍，我为自己能让她在苦涩的一生感到一丝暖意而欣慰。陈康急急赶回来奔丧，我们面对面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陌生，那不祥又在心里蹿动，他亲昵地逗弄着儿子，关切地询问着呆痴的姐姐，对我却有些敷衍，甚至回避我那由于思念太甚而热切的目光。

　　第三天，心神不定的陈康就说有急事要赶回广州，我正拿着碗的手一抖，那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没几天，弄堂口一个邻居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在一个路口看到了陈康，我笑人家是不是眼花了，邻居信誓旦旦地说是亲眼所见，还看到陈康走进了一家宾馆，我飞奔出家门……

　　我按照查找到的记录敲开宾馆房门时，门开了，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时髦的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傲慢地问我找谁，我迟疑之际，她身后有个声音在问：“谁呀”那个如此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浑身瘫软。那女人明白了我是谁，转身回到里面不屑地说：“她就是你向我吹的漂亮老婆一付寒酸相。”不需要再证实什么，我夺路而逃，陈康追了出来，那女人喝住他……

　　后来我才得知，陈康初到广州遭遇许多挫折，穷途末路时与这个富有女人相遇，即使抵得住女色却挡不住她带给他的事业转机。

　　那晚我从宾馆跑出后，流着泪沿外滩一步步茫茫然地走着。灯火阑珊处更显得我的身影如此孤寂。我想纵身跳进黄浦江，让江水淹没我的痛苦。万念俱灰中儿子的哭声仿佛就在耳边，这幻觉扼制了我那危险的念头。

　　我失魂落魄回到家时，儿子早已沉沉睡了，小饭桌上放着一封信，竟然是久别多年的母亲的信，我颤抖地展开，母亲说她想念我，希望我有空回家看看……

　　我哇的一声痛哭起来，那天伤心过后的我躺在床上格外清醒，多年艰苦练就了我的勇气，我一跃而起到处翻找，依稀记得前几天在报上看到上海一家航空公司招聘空嫂的广告，这是我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最好的机遇。

　　第二天一早，我把凌乱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成一发髻，找出多年前那只已秃了头的口红让嘴唇看上去有微微的红润。我像是要完成壮举样大义凛然地面试去了。虽然我是那群女人中衣着最普通的一个，最终我却如愿以偿。这次招聘的初衷本就是看重主妇亲切和蔼的形象。

　　我安置好陈康的姐姐，向法院递交了离婚书，抱着儿子返回睽违已久的家乡，母亲悲喜交加，张开双臂欢迎我和儿子。短暂的相聚我们又要分离，留下儿子让母亲继续着她的爱。

　　在航空中心二个月，教员从举止言谈到姿态化妆礼仪等方方面面培训我们，我从来没有如此细致入微地关照过自己，我的心跟着轻盈起来，骨子里的美一点点焕发了。

　　培训结束后，我们这批航空妈妈就飞翔在世界各地，见多识广的我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每到一处我都喜欢搜索一些款式独特的皮包，想尽办法观摹发达国家的削皮技艺，因为我一直心里存着一个心愿，在上海开一家有特色的皮货专卖。

　　三年后，我辞职了。我在西区找到一个店面，亲自把它设计得美轮美奂，雇用了我原来那个小厂里的削皮和制皮老师傅，我设计的皮包很快成为识货者的惊喜发现，二年后生意不断扩展。我在别人眼里是个气质独特、品位高雅的女人，可从前的苦却没有在我心里一笔勾销，它早已转化成一种坚韧的品质。

　　理所当然，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生活，他性情温和安详，和陈康截然不同。经过波澜后我更欣赏平静的湖泊。陈康和那个刁钻的女人分手后，至今形单影只，他有时过来看看儿子。有一次他冷不丁地问我：“我们还有可能吗”我果断地说绝不可能了。他怅然若失地说：“你变了。唉，我放弃了世上最好的女人。”时光消磨掉了我对他的一切爱恨情仇，对我来说现在他就像我一个久识的老熟人……

　　母亲和男友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门外的人连连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往脸上补了点妆，镜中的我像水中玉壶般可人，我打开门迅速融进了婚礼的喜庆，经过这么多，我已不怕人生中再有败局，因为我知道勇敢地走过那些坎坷后，又会是一片晴朗的天。(故事由严雪提供，间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