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印象中,生病的人穿着蓝条子的肥大病员服,面色萎黄地躺在白被子底下,虚弱如营养不良的蒲公英。电视上是这么演的,去病房探视也会常看到这么一幕。有许多病人擅长作秀,本来在病房里踱步的,得知有人来探望,便立即爬上床去,做出一副不胜虚弱的架势。要不,怎么像个病人?
就像男人在一起会谈论女人一样,病人们的话题离不开医生和护士。比如哪个医生
脾气好,哪个说话噪,哪个护士长得讨人喜,哪个打针不痛。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病,互相交流切磋,像乞丐珍爱身上的虱子那样,三番五次地提起来,因为除了它没有更好的寄托。
一尿毒症李姓病人,三十六七岁,先是在泌尿内科后来隔三岔五到腹透中心透析。大把的钱花进去,白手起家的厂子倒闭了,又借了一屁股债。最初如花似玉的妻子常领了女儿来看他。他先是愁眉苦脸地叹气,每次透析都吆喝活够了,他妈的,简直够了。后来,他每天做完治疗就出去闲逛,腰上别着透析袋,无视医生忠告买了啤酒烧鸡坐在台阶上,玩世不恭地大吃大喝。原先很英俊的一个人,脸色黑黄眼神绝望,让人看着哀痛,可他在那里无视众人好奇目光,拎着酒瓶子喝一口酒然后大口撕啃一块鸡腿,颇有些洒脱不羁的魏晋名士风范。多少有些游戏人生的意味,这或许是生病才步入的境界,那样绝望没有前途的病。最后妻子也不来了。不经过大起大落的人是很难领略人生真谛的,可是你全都参悟了又怎样?就仿佛学了一身武艺却不再有用武之地,很有些英雄末路的悲凉的。
小病小灾里的人就有意思得多。大的遭际可以让人震撼,而平凡人的小悲小喜就值得揣摩推敲。因为他们的生活只是拐了小小的一个弯还会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一个做了阑尾手术的女子,二十多岁,陪床的男友和她相拥而卧。吃饭的时候将菜夹到她嘴里,她会撅着嘴,不嘛不嘛,娇滴滴的语气蓄满炫耀。一个退休阿姨不堪忍受索性要求调了房间。
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男友用脸盆端来水她擦脸,然后化妆,描眉,涂鲜艳的口红,即使躺下也要有千般的丰姿。这样有雅兴爱美的人,恐怕也只有女人,更准确地说是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变态。或许她忘了那些病人是没有闲情雅致去欣赏的,而能怜惜她的人,即使她不化妆爱也不会衰减的。而在医生眼里,再美,也是一个病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周姓胃癌病人,四十多岁,是一私企老板,还兼有乙肝阳性。可就是这样一个黑瘦多病的男人,两个娇艳女子左拥右抱极尽缠绵。护士不好意思去打针,最后主任出面婉言相劝:老周啊,你现在身体……需要休息,要不让她们先回去一个……而仍奔波在相亲路上的小刘医生则咬牙切齿:短缺的美色资源被不平等瓜分。男女之间的事真是微妙啊,岂是我等平庸凡俗能看透的?
俗话说,久病成医。一肝癌病人意志非凡,挺过了一道道生死关口,住院就像回家一样顺畅,对医护人员的职务职称习性轶事倒背如流,哪个新来的,他比主任护士长还清楚。查房时主治医师经常以他为例给带教实习生讲解,他满面厌倦,不好使出来。有次一个实习生乍着胆子敲击他的肋下,他满脸鄙夷:敲错了,那是肾区。将那男孩打击得够呛,再也没有勇气踏进他病房一步。五年本科苦读,还不如一个病人,屈辱啊,据说男孩以后发愤图强,夜夜悬灯奋斗到上海读研究生去了。
一老太太住院后,一少妇送来煲好的营养粥,放下饭钵,隔着很远,看老太吃完,用手帕捂了鼻子说病房里味道难闻。大家纷纷揣测,一定不是女儿。后来一问,果然是儿媳。世事如果老是这样毫无悬念,也让人觉得困顿乏味无趣至极。(文/苏小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