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大桌子上做功课的时候,他便会把各种酒瓶和饮料一字排开,用漂亮的动作调酒。一旦玩出什么新的口味,我便是第一个品尝者。在调酒方面,他真的有种让人羡慕的天分,从口感到视觉,都能把握得恰到好处。
我总是在埋头画图,或者猫着腰做各种手工,我们两个一动一静的组合,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这点小快乐,我很珍惜。
饿的时候,我会去做饭,搞点自己发明的小菜品,就像他调酒一样,比如说用绿茶和牛油果做小糕点,用迷迭香煮豆腐、酸奶酪炒饭什么的,将各国风味在我小小的厨房里混合。
每次我做的分量都是小小的,刚刚够两个人吃。要是我们都休息的话,就能赶在日落的时候,坐在窗户前用餐,看着太阳陷入地平线,留下一片温暖的红色,实在美好。
饭前喝酒,让整个身体都放松,宽容地接受食物。饭后喝茶,清润身体,缓和地消化食物。
躺在他怀中,自己显得很小,很安全。我突然想喝杯水,于是小心地抽身,打开冰箱给自己开了一瓶气泡矿泉水。回来的时候,他微笑着问我为什么踮脚走路。
我看了看自己赤裸的双脚,果然踮着,只有前面的一小块肉着地。
这些年来,我从未穿过平跟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脚跟落地走路了……
Jeron起身,从后面抱住了我,体温瞬间将我包裹,我觉得我爱他,想和他在一起,美好地生活。但是这个时候,那个男人从我眼前掠过,双鬓更加斑白,眼神中有种渴求,他想让我穿上他做的高跟鞋,优雅地站在他面前……
6.
Jeron离开了,或者说是我选择了离开Jeron……
倒带。回到Jeron的生日,我穿着细跟的高跟鞋,和他去party。鞋子也是闪光漆皮的,鞋跟足足有10厘米高。我把一件在H&M买的连衣裙改了,挖大了领口,剪短了群摆,还在上面加了许多古怪的小珠子。那应该是我平生头一次穿得那么性感吧,虽然没什么特别曲线的身材,但我的皮肤还算漂亮。另外,我也精心化了妆,头一次画了细长的眼线,还用了丰润的唇彩。
Jeron拥着我,一路在我耳边细细亲吻,来到“世界尽头”,混入恍惚的灯光。那晚DJ放着重重的Dub*,Jeron给我成杯成杯的烈酒,我半点儿也不拒绝,爽快地灌入,烧到脚尖。
之前他总是倍加爱护地触摸我,而那天他死死抱住我,让我觉得有种浸入身体的热,完全将我缠绕,像条巨大的蟒蛇。我早就醉了,觉得自己一直在酒精味的淤泥中蹒跚,我紧紧抱着Jeron,害怕陷入那团黏稠的未知。
快进。我们半夜从The end of theworld的后门出去,相互搀扶着走在赤裸的街上。面前突然出现几张邪恶的面孔,他们拽住了我,Jeron拼命跟他们打斗,乱成一团。我已经烂醉,眼前的画面像是剪得凌乱不堪的电影片段。
Jeron被他们围攻,我想挣脱,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站起来,眩晕,世界变成线条组成的四维空间,地面仿佛全是细细的线条,我不敢前行,担心细细的鞋跟会陷入空隙。
可笑,我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分不清,却还关心着高跟鞋的安危。
从15岁到现在,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被高跟鞋占领。
那天晚上,那个男人轻抚过我的脚,并给我穿上了一双无形的高跟鞋,一辈子也脱不下来……
我到底是什么?是高跟鞋,还是我?
我觉得自己哭了,有股细小的热,滑过脸颊。
视线更加模糊,我隐约看见Jeron的脸,还有他疼痛的声音。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冲动,我脱下了高跟鞋,狠狠地朝一张恶毒的面孔砸去……血腥的红色铺开,染红了四维空间里的每一条线……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浴缸中,泡着热水。
Jeron蹲在浴缸边,满脸雾气看着我。
湿湿的头发落在肩膀上,我全身无力。
Jeron的脸上有条伤口,还有淤青,眼角肿得让人心疼。
“What happened(发生什么了)?”
Jeron用他的牙买加口音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声响在湿乎乎的房间里打转,我听得恍惚。大意应该是,他曾经不小心得罪了那帮人,而那晚我们走了背街,正好遇上。看见我们两人已经烂醉,他们便趁机找事。
“Then(然后呢)?”
我用高跟鞋扎瞎了一双邪恶的眼睛,Jeron说我当时发疯一般拿起高跟鞋,那一刻他都认不出我……
水有些凉了,Jeron把手放进浴缸,试了试水温,把我抱了出来。他用毛巾给我擦干头发,像是对待自己心爱的宠物。我躲进他怀里,哭了起来,眼泪被烧开后,从眼角滚落,有些痛……
Jeron用嘴唇抹掉我的眼泪,说他想带我回牙买加,我们可以在海边开一个小小的酒吧,在阳光下生活。真是美好的画面,也许白天的时候,我可以当主厨,做些异国的小菜,夜晚Jeron会登场,给大家美妙的饮料……阳光随意享用,还能光着脚在沙滩上撒欢……
真的很美好,我在Jeron的怀里点头……
但我知道,那些美好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7.
至今,那双扎碎过眼珠的高跟鞋还在我的鞋柜里。
我不会抛弃任何一双鞋,它们都储存着我的回忆。
今天我35岁了,那个男人应该60岁了吧!
那年离开Jeron,我便一个人偷偷回国,没有毕业,没有文凭。家人从不理解到默认,终于放开了手,给我本钱自己创业。曾经有过辛苦的日子,跟家人争执,跟自己较劲。开过boutique*,去欧洲进了一批昂贵的鞋子,结果根本卖不出去,都自己收下了。
最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设计自己心爱的高跟鞋,在网络上销售。
我有了自己的小小品牌,叫做60,因为那个男人说他60岁的时候会去做高跟鞋。
下雨天,我一个人在有着高高屋顶的工作室里,看着雨滴,听着雨声,准备展品。
泉女士,一位策展人,爱上了我的高跟鞋,希望为我办一场个展。她是个日本女人,却说着没有半丝日本口音的英文,一方面有日本人的极度精致,另一方面又有西方的随意,跟人谈起事情来相当干练,喝起酒来却也十分爽朗,让人觉得十分强势却又希望接近。她父母都是收藏家,自己在纽约学的艺术管理,现在在东京经营家族的画廊。
我也有一些做艺术的朋友,她也常常过来中国做买卖,于是在party上认识了。我给她定做了不少双鞋,双双都让她满意。也许是我对鞋的执著让她感动了吧,她说大部分艺术家都不如我这么执著呢!她还对我说,许多艺术家不过是商人或者工匠罢了,他们有的不过是头脑或者技术,没有感情。
纽约那种有点儿痞子感的英语,从她精巧的嘴中吐出,真让人觉得奇妙。“你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似乎鞋子就是你的一切,我在你的鞋中看到了你的世界,穿上它们更是奇妙,有种回家的感觉……”
“是吗?”
“当然,所以它们都是艺术品,让我为你办一次个展吧!”
从她说要给我办个展到现在,大概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我都已经快完成作品了,因为高跟鞋本来就是我的一切,不需要思考我就能做出无数作品来。
我把15岁至今的照片用碎纸机搅碎了,做成了各式各样的高跟鞋。15岁的保守圆头高跟鞋,16岁的浅口高跟鞋,17岁的细跟高跟鞋,18岁的系带高跟鞋,19岁的坡跟高跟鞋……一直到35岁,我的所有回忆,都是高跟鞋。
那里面埋藏着我出国前的紧张表情,寄宿学校的宿舍和草地,伦敦的烟雨,Alexandre低垂的侧面,Jeron的牙买加微笑……那些不属于我的美好……
一岁一双鞋,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我眼前,仿若一个个对我的质问。
我拨通了泉女士的电话:“您好,我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