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我的展览就要正式举办了，办好了签证等各种烦人的事情，又遇上了下雨天。我一个人在家中，静静收拾行李，只有雨在我旁边絮叨，它们谈论空气的柔软度，也说说新建的楼房或者遇见的漂亮雨伞……

　　蕾丝花边的白袜子，配上朱红色的高跟鞋，鞋头圆乎乎的，脚背上有一个扣带，和我15岁那天见到那个男人时一模一样，只是变成了高跟。我还让妈妈找出了那天我穿的洋装，找师傅去定做了一套一样的。这是我开幕式的行头，但是这样的装束，又有谁会真正理解呢？

　　离开幕式开始还有两个钟头，我穿戴整齐，站在窗前。

　　下面是水雾蒙蒙的东京，红色的东京塔露出一点点儿尖，汽车像小纽扣一样滑过路面，行人则是一颗颗小芝麻。太阳在麻布一般的云层后面，把玻璃变成了镜子，让我有机会看见自己的样子，谢谢薄薄的雾气给我的皮肤做了美化，让我看起来比实际年轻一些。我望着扮作15岁的自己，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还在期盼什么吗？难道那个男人有可能从媒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看到你这个样子，然后想起15岁的你吗？

　　可笑……

　　泉女士打来电话，车已经在楼下等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Nervous(紧张吗)？”泉女士用纯正的纽约腔问我。

　　“No,why(不，为什么要紧张)？”我用紧缩的伦敦腔回答。

　　“Just to make sure(就是确定一下)。”

　　我俩相对一笑，她继续说已经把资料发给了许多评论家，反应都很好，今天也会来很多评论家和dealer*，还有专业的媒体。

　　我似听非听，看着雨滴扑向车窗玻璃，其中有几滴是我认识的呢？

　　开幕式很成功，人很多，让我有些头晕，恍惚中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穿一件考究的米色西装，身材还是那样细瘦。

　　可笑，一定是我花眼了。

　　泉女士不断向我介绍各种人，评论家，收藏家，dealer，我不停地重复着单调的话，有些麻木。

　　终于结束，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我们又上了车，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恭敬地为我们开门，我疲倦地靠在了后座。

　　接着还有Party，但总觉得似乎跟我无关……

　　我们开过浅夜中的东京，在青山停下，随泉女士走入二层的一家酒吧，门口赫然写着privateparty(私人聚会)。

　　冷餐和鸡尾酒，我耳边全是日语，帅气的年轻寿司师傅用柔软的手轻轻捏着米饭，我正看得入迷，泉女士突然拉起我的手，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有意思的朋友，还是中国人。

　　“你好！”那个男人说。

　　我呆住了，他穿着米色的西装，做工考究，头发银灰色，剪得一丝不苟。

　　他向我伸出手，示意要握手，而我却反应迟钝一般，许久才伸出自己的手。

　　“He’s Mr Lee from China, I’ll leaveyou guys alone(这是中国来的李先生，你们俩单独待会儿吧)！”说完泉女士便大步离开了，继续照顾她的各种朋友。

　　这么多年来，我终于知道，他姓李，被泉女士一带而过，便宜得如同一口空气，但对我来说却是整个青春。

　　“展览很不错，我特别感动，一直想跟您聊两句。不过当时太多人了，你一直在忙，所以现在才跟你打招呼。”

　　“真的吗？”

　　“当然，很多感情，让我都不自觉开始回想我年轻的时候。”

　　“那……您喜欢高跟鞋吗？”

　　他笑了，只是微微一笑，他的脸还是那么精致，只不过头上已经满是碎雪。

　　“喜欢，记得有一段时间还特别喜欢，想去学做高跟鞋呢！”

　　“那您跟人说起过吗？”

　　“当然，跟许多人说起过，只不过后来也没有遇到好的老师，又有了其他爱好，所以放弃了。”

　　“那您还记得跟谁说起过吗？”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开始颤抖，胸口发烫，湿热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这个……很多人吧，当时我总是说等到60岁我就会去做高跟鞋，所以现在许多朋友还笑话我只说不做呢……”

　　我只能望着他，心被烧开，冒着蒸汽，却无法排出体外。我感觉眼角要湿润了，如果我哭，他会想起来吗？

　　不会……

　　于是我强忍着体内的闷热，找到一点儿理智，转过了身去，迅速抹掉了涌出的泪水。

　　“您怎么了？”

　　“没事……”

　　他转到我面前，低下头看了看我，“您没事吧？”

　　“没事……也许是芥末……”

　　这时泉女士转了回来，说： “How’s your talk(聊得怎样)？ ”

　　我强憋着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Brilliant(很棒)！”

　　“ThenI’ll tell you a secret(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

　　“What(什么)？ ”

　　“MrLee is also a singer, want to go to his club tonight(李先生也是一个歌手，今晚想去他的俱乐部吗)？ ”

　　Hush now

　　Don’t explain

　　Just say you’ll remain

　　I’m glad your back

　　Don’t explain

　　Quiet, don’t explain

　　What is there to gain

　　Skip that lipstick

　　Don’t explain

　　You know that I love you

　　And what endures

　　All my thoughts of you

　　For I’m so completely yours

　　Cry to hear folks chatter

　　And I know you cheat

　　Right or wrong, don’t matter

　　When you’re with me, sweet

　　Hush now, don’t explain

　　You’re my joy and pain

　　My life’s yours, love

　　Don’t explain*

　　嘘

　　别解释

　　说你会留下就好

　　真高兴你回来

　　别解释

　　安静，别解释

　　别画蛇添足

　　别管那个唇印

　　别解释

　　你知道我爱你

　　也知道我承受了多少

　　所有对你所思

　　只为我全是你的

　　可怜巴巴听人们的碎语

　　我也知道你在欺骗

　　对与错，无所谓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嘘，别解释

　　你是我的快乐和伤痛

　　我的生命是你的，爱

　　别解释

　　那个男人在舞台上忘情地唱着，穿着紫色的礼服，戴着金棕色的假发，还有一双缎面的高跟鞋。他画着浓浓的妆，像个风情万种的老歌女，让我无法想象他就是那个男人。

　　周围坐着各式各样的异装癖者，大多都是扮作女人的男人，各色的鸡尾酒，闪亮的耳环，每个人都像是明星。只有我和泉女士来自平淡无奇的真实世界，坐在角落里，仿佛是两颗灰尘。

　　“I’ve told you, he's a goodsinger! His club is the hottest gay club now in thisarea(我跟你说过，他是个好歌手！他的俱乐部是这个区最火的). ”泉女士贴着我的耳朵轻轻说。

　　那个男人声音开始更加肆意，尾音开始撕裂，低音开始吞咽，高音开始尖锐，他唱得入骨……

　　而我已经泪流满面，泉女士惊奇地望着我，问我怎么了。

　　我擦干了泪水，说：“Don’t explain(别解释)！”

　　那个男人也唱完了，掌声渐起，他俯身谢幕。

　　不知为什么，我也站了起来，踩着高跟鞋，深深谢幕……

 

　　* 雷鬼：即Reggae，60年代起源于牙买加的一种音乐形式。

　　* One piece：指衣裙整件相联的。

　　* Gin：杜松子酒。

　　* YSL：Yves SaintLaurent，圣罗兰。

　　* Dub：雷鬼音乐中的一种，多用低音，感觉迷幻。

　　* boutique:有特色的私营小店。

　　* dealer：在艺术界指买卖艺术品的商人，有一定的艺术品味，熟知艺术品的商业运作。

　　* Don’t explain是著名爵士女伶Billie Holiday于40年代写成并灌录的歌，之后多次被翻唱，是一首经典的爵士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