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那晚，是我15岁生日，灯光是鹅黄色的，桌上的小花瓶里摆着红色的绢花，服务员穿着开衩到大腿的旗袍，90年代初期的高级餐厅。

　　出门之前，爸妈就跟我说过，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很高雅的，一定要注意言行。我穿着唯一的那套洋装，还有新买的皮鞋，配上带花边的袜子，出门前还仔细梳了头发。在饭桌上，我坐得端端正正，呼气都不敢过猛。

　　坐在对面的是个干净的中年男人，他轮廓清晰，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很明确，眼窝有些深陷，躲过灯光，留下一片阴影。他的鬓角处开始泛白，像是刚刚淋了些碎雪。

　　我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利落的男人，似乎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衣服也穿得讲究，衬衫没有半点儿褶皱，没有打领带，开了一颗扣子。

　　他是我爸爸的同学，据说做了大生意，是个有钱人。而我做小生意的爸爸，急需他的帮助，所以有了那天的饭局。

　　一开始，局面有些尴尬，爸爸显得有些紧张。在那个男人的镇定与平和面前，我爸爸的紧张更是突兀。我躲在绢花后面，偷偷看那个男人，他似乎知晓一切，完全明白了我爸爸的那点儿用心，但并没有表现出轻视和不屑，而是耐心地等我爸爸道出核心。

　　偶尔，他的目光也会落到我身上，我下意识地低头，藏到绢花后面。

　　“其实，这个忙我完全可以帮你，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你就放心吧！”他用一种淡定的语气对我爸爸说。

　　这句话之后，凝重的气氛终于化开了……

　　那个男人看着我，说：“你多大了？”

　　“15岁……”

　　“真是年轻啊！”他的感叹能量很大，突然之间，只有15岁的我似乎也能感受到时光飞逝和世间沧桑。

　　而也正是这一声叹息，让我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于是我终于抛开了绢花，和他正视，那双眼中，有一个我未知的世界。

　　他突然转向我爸爸，问道：“你说，你60岁的时候，会去干什么呢？”

　　我爸爸无奈地笑了笑，说：“这……顺其自然吧，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稳妥，安于平淡。

　　听罢，他突然转向了我，说：“我希望到了60岁的时候，就去做高跟鞋。”

　　高跟鞋？

　　对，就是高跟鞋，他说那是一种微妙的艺术，一双好的高跟鞋应该是有生命的，会和穿它的人融为一体。

　　“穿过高跟鞋吗？”他问我。

　　没有……不对，也有过，只是偷偷穿了妈妈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在鞋柜旁走了两步而已。

　　这时他已经起身，朝我走来，在我的仰视中，面容浸入灯光。但还没等我来得及转换视角，他就已经蹲下身，托起了我的脚。

　　他说：“对不起，我可以吗？”

　　他的意思是，想脱下我的鞋子，我读懂了，慢动作一般点了点头。

　　他解开鞋扣，将鞋除下，放在一边。然后他轻轻托起了我的脚，摸过每一个小细节。我感觉他手触及的每一个地方，都被微热的电流笼罩。

　　其实我的脚并不漂亮，整个一条斜线。大拇指明显比其他的指头大出许多，而小拇指只是可怜的一点，指甲盖都陷入了肉里面。

　　但那个男人却看得那么认真，紧张得我屏住了呼吸，悄悄收紧了身体，想让脚的形状显得优美一点儿。左脚之后，是右脚，他一样仔细地研究，像是见到了大师的艺术作品。

　　我忘记了那个过程有多长时间，也许只是几分钟而已，但对于我来说，像是发烧时候昏睡的几天，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熬成了粥。

　　“穿上高跟鞋，你一定特别漂亮……”他就那样看着我说，字字都扔进了我的心里。

　　2.

　　那年爸爸很快赚到了钱，把我送去英国念书。安顿下来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高跟鞋。还记得面对货架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美丽东西，我有些不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选。不同颜色，不同款式，无数个变幻莫测的细节……

　　最后，我还是选了一双最保守的黑色圆头鞋，5厘米高，鞋跟粗细中等。

　　穿着它走出百货商店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完全变了，本来我不过是个瘦小的平凡女孩，随时会被淹没在人群中。但穿上高跟鞋，从小腿一直到脖子便不自觉地挺了起来，从前凌乱的步伐，也瞬间变成了简洁的小碎步。

　　那个午后，一张东方的面孔，半熟的身体，配上黑色的高跟鞋，想必吸引了不少目光吧。

　　我的学校在爱丁堡的一个小镇，算是高档的寄宿学校吧，进城需要开半个多钟头的车，学校附近都是农场，每天上学都可以看见呆头呆脑嚼草的奶牛。女孩必须穿百褶裙和黑色平底鞋，男孩则是西装领带加上黑色皮鞋，衣服上面都有校徽，书包是统一发的，夹在腋下，看上去像是上班族。

　　上课不让穿高跟鞋，我就下课穿。

　　我是学校中唯一的一个大陆人，刚去的时候英语还不大好，也不愿意和那些台湾人打交道，所以多少有点儿形单影只。班上的女生是奇数，我没有室友，所以渐渐地，我像是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小小寝室里，总是寂静得让人害怕，只有我穿着高跟鞋滴滴答答的声响。

　　那些日子里，我拼命看书，虽然话说得不多，但考试总能有好成绩。

　　也会有对我好奇的男孩，用他们的方式追我。而我只是对一个红色头发、样子有点儿害羞的男孩颇有好感，偶尔半夜和他一起坐在宿舍背后，吃小摩托车送来的pizza。

　　学校是个挺古板的地方，像个老人院，我们周末才能出校门。半夜叫上一个pizza，偷偷去后门取来，再找个地方偷偷吃，都算得上是种娱乐。每次听到摩托车的声音，我便会穿上高跟鞋，美美地走到宿舍背后接pizza。

　　他也会看着我的高跟鞋，眼神落在我的脚背，一定也好奇为什么大半夜我还要穿高跟鞋，但他始终没有真正问起，这或许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吧！他的眼神中，欣赏多于疑问。

　　有的时候，我会泡上一点儿乌龙茶，把茶汤放到大杯子里，带下楼给他喝。

　　半夜湿冷的空气中，有味道浓重的pizza，和一杯温暖的茶，已经很美好。

　　英国白日里总是烟雨蒙蒙，半夜里天空却异常透亮，白天的水雾凝成薄薄的一层，像是滤镜。

　　吃一口pizza，数一颗星星，再用一口热茶消化。

　　风吹过树叶，落下一长串细碎的声音，也许它嫌我们太安静了。

　　月圆的时候，他会吻我，身上奶酪的味道让他显得像个孩子。

　　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血液脉冲的细微声响，呼吸和空气的缓慢摩擦……这一切都简单而美好，可我总会在这样的时候走神，回到15岁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个看艺术品一般看我双脚的男人……

　　男孩也会带我去地下室里的party，可爱的简陋联欢。一般都是在没人去的储物间，那里放着沾满灰尘的跳马和双杠什么的。一个小灯泡，一个CD机，接上两个小音箱，角落处散落着各种酒瓶。淡淡的大麻味道飘在头顶，放的是雷鬼*，散漫的律动。我穿着带亮片的高跟鞋，找到一点儿光就能反射，偶尔会晃到那些迷茫而年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