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得知“月”就要不存在了，是在满月的夜晚。

　　“他爸爸被关起来了啊！”

　　“好像前段时间就有先兆了，想保没保住，进监狱了。”

　　“是什么罪名来着？挪用公款？非法集资还是商业诈骗？”

　　“管它是什么，反正现在人在里面了，基本上没可能翻案了……”

　　“好像整栋楼都要散了，瓜分出去了……”

　　“ ‘月’似乎没人敢接手，那，可能要拆了，换人重新装修，变成另外一家店了吧……”

　　一瞬间，“月”就被判了死刑。

　　好像就在月亮眨眼的工夫。

　　“月”里只有我和M 两人，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满月。

　　今晚的月亮大得离谱，仿佛就在我们眼前，穿过玻璃就能走进月亮里。

　　“对不起……”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听见M说对不起吧。

　　“为什么要对不起？”

　　他抬起了头，红着眼睛看着我，说：“我也说不清楚。”

　　面前的M，突然弱得像只淋了雨的小猫。

　　光滑的月光下，我似乎看见他眼角有些泪花。

　　我走上前，弹掉了他的泪水。

　　月亮似乎在说，他现在很需要一个拥抱。

　　这些年来，他总是在我之上，要求我、命令我，是，有的时候我像是他的佣人。但我保证，我从未主动地靠近他，我从不用暧昧或者投入的眼神看他。我在他面前，摆出一副不在意他也对他毫不感兴趣的态度，仿佛那是我唯一可以维持的自尊。

　　所以，这是我头一次主动走近他。

　　抱着他，在满月下拥抱他的脆弱。

　　古代巴比伦人说，太阳和月亮，还有所有的星星，都属于更加精妙的微次元。我们所见的，不过是它们的投影罢了。

　　登月，不过是个愚蠢的笑话，那个荒凉的灰黑色土丘，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月亮呢？

　　如果说太阳代表的是阳性、积极还主动的一面，月亮则代表阴性、内向以及被动的一面。它高高在上，却其实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它守着我们真正的渴望、最隐蔽的思维以及最捉摸不定的自我。

　　跟月亮对话，其实更像跟自己对话。

　　M在我怀中渐渐柔软，我知道那个所谓神秘而又傲慢的他背后，还藏着另外一个小人。

　　“今天，是‘月’的最后一天了！”他轻轻地说。

　　玻璃窗似乎都伤感了，温度低了一些，还微微抖动了一下。

　　M抬起头，伤感地笑了一下，看着我说：“你看，你也懂了。”

　　是啊，这些年来，我似乎也学会了跟物品交流。

　　就像M所说的，美丽的物品，都是靠专一而单纯的能量造出来的。那些工匠，就算自己的人生有无数问题，或者性格有致命缺陷，但当他们投入地制造一件物品时，内心那团真诚而又干净的能量便流露了出来。这股能量被他们制造的物品保存着，渐渐成了一颗美丽的灵魂，有了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只是这频率，普通人接收不到，

　　“月”中的一切，乃至一支筷子，都跟我有了感情。

　　我想起无数个跟它们朝夕相处的日夜……

　　而今晚，竟然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晚，仿佛最亲爱的朋友就要离开。

　　“陪着我好吗？今晚我们一起在这里，和大家在一起！”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桌布悄悄滑落，地毯托起了它，停在我们身边。

　　静静躺下，在巨大的月亮中入睡。

　　我隐约听见玻璃杯轻轻敲击对方，放出碎星一般的声音，哄我们入睡。

　　通风管道对地板说着悄悄话，它将日间累积的热量铺在地板上，让我们很温暖。

　　各种灯也商量好了，不再残留任何光，今晚月亮才是主角。

　　还有桂花树，飘着催眠的清香，我在梦境和清醒的甜美交界处，似乎感觉到有细小的黄色花朵散落在我们脸上……

　　7.

　　我做梦了吗？我们做梦了吗？

　　月亮被白昼吞没，阳光拨醒了身体。

　　有种踏实的飘浮感。

　　“我们是在哪里？”

　　M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我们在高不可测的空中，和云朵同一层。

　　我们是在飘浮吗？

　　“它们说，要带我们去月亮……”

　　月亮在哪里？

　　在我们心中……

　　恍惚的白色，仿佛兔子的绒毛，柔软而蓬松。

　　望向窗外，是深不可测的白色。

　　桂花树已经长出了“月”，它的根向四周扩散，轻轻浮动，仿佛一只静静呼吸的水母。

　　“我们似乎是在去月亮的路上啊！”M说，他是听玻璃窗说的。

　　是吗？那我们要多久才能到呢？

　　这个，应该去问桂花树吧……

　　桂花树你好，怎么一夜之间长大这么多呢？我们真的是要去月亮吗？还要走多远呢？我抱着桂花树，轻轻摸着它因为成长而显得湿润的皮肤。

　　闭上眼睛，我想起儿时的一幕幕，日夜交界的时候，透过桂花树和香气，望着月亮。那个时候的我常常想象月亮上会是怎样呢？是不是也有桂花树，或许还有嫦娥和洁白的兔子。

　　是吗？桂花树？是这样的吗？

　　去了就知道了啊！月亮其实很近，就在你心里，也许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就到了……

　　“闭眼！”我轻轻摸着M的双眼，让它们闭上，“想着月亮，它就在你心里。”

　　我们闭着眼，牵着手，把杂乱的思绪汇整，集中在月亮上，它的光照亮了我们的内心。

　　到了吗？

　　包裹着我们的白色渐渐变得透明，一只巨大的白色兔子停在了床边，眼睛像红色的宝石，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和M贴在了玻璃上，你好啊，兔小姐！好漂亮，机灵的耳朵，绵绵的身体。它把三瓣嘴贴到了玻璃上，是在跟我们打招呼吧！

　　终于回家了！我仿佛听见桂花树说。

　　对啊，它是月亮上掉下来的种子，在人间生活了太久，终于回家了……

　　那我们呢？

　　这里是我和M的家吗？

　　当然是，这就是你们的内心啊！

　　我抱着M，闭上了眼睛，沐浴在幸福之中，仿佛找到了最后的归属……

　　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中，我缓缓醒来。

　　宿舍的上铺，同屋的三个女孩还在酣睡中。

　　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我不是和M生活在月中吗？

　　恍惚了，是在做梦吗？我猛地摇了摇头，跳下了床，打开手机，日期显示是19岁那天。

　　电话铃响了，是爸爸。

　　“起床了吧？别忘了今天宇宙大厦啊！快点儿刷牙洗脸啊！过两个钟头，爸爸在门口等你啊！”

　　宇宙大厦门口，爸爸在等着我，像个打扮讲究的欧吉桑。

　　我们走在冷气过猛的购物廊中，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梦中的那条小黑裙呢？

　　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奢侈品，我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我支走了爸爸，朝那家曾经找到小黑裙的店走去。

　　它就在那里，*地看着我。

　　“要试试吗？”店员问我。

　　“好啊！”我走进试衣间，把它穿在身上，感觉又回到了19岁。不不不，应该说，我本来就是19岁。

　　深深吸了口气，我走出了试衣间，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头疼。仿佛19岁的自己，和那个长大的自己撞了个正着，两败俱伤。

　　而这个时候，一个男孩拎着一双高跟鞋出现在镜中。

　　他说：“穿这双吧！”

　　那是 M。

　　我们看着对方，试图从相互的眼神中找到解释。

　　但是看了许久，还是没有答案。

　　“不，不用了！这条裙子不大适合我！”我终于忍不住沉默，先发话了。

　　M捏着下巴，又把我打量了一遍，说：“嗯，也许是吧……”

　　我转头去了试衣间，脱下了那件曾经锁住我多年的小黑裙，换上了简单的衣服。

　　M站在试衣间门口，他一把抱住了我，贴在我耳边说：“我们去‘月’看看吧！”

　　好啊！

　　“月”在等我们呢……